露西尔在艾琳怀中昏睡的时间短暂得如同幻觉。战壕里的混乱尚未完全平息,伤员的呻吟和士官们嘶哑的整顿命令便取代了短暂的厮杀声。死亡的阴影尚未散去,新的命令已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下来。
马尔罗中士的身影出现在防炮洞外,他脸上的血迹只是随意抹了一把,留下斑驳的痕迹,眼神里的疲惫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焦躁所覆盖。他毫不客气地踢了踢蜷缩在一起的艾琳和露西尔。
“起来!别他妈装死!都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整理装备!检查弹药!快!”
露西尔被惊醒,猛地颤抖一下,眼神里瞬间再次充满恐惧,下意识地抓紧了艾琳的衣角。艾琳抬起头,感到左臂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超载症的嗡鸣让她头晕目眩。
“中士……我们刚……”艾琳试图开口,声音干涩。
“刚个屁!”马尔罗粗暴地打断她,目光扫过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的战壕,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上面那些混蛋觉得我们打得不错,该他妈的乘胜追击!新的进攻命令!五分钟准备!”
乘胜追击?艾琳看着周围瘫倒的、带伤的、眼神麻木的士兵,看着战壕里尚未清理的敌我尸体,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荒谬感扼住了喉咙。他们刚刚侥幸击退了一次凶猛的进攻,伤亡惨重,每个人都到了极限,这算什么“胜”?
但命令就是命令。没有质疑的余地。
士兵们如同被上了发条的玩偶,再次机械地行动起来。从尸体和伤员身上搜集弹药,摸索着找到还能用的步枪,给空弹夹压上子弹。动作迟缓,沉默寡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的绝望。
艾琳艰难地帮露西尔检查了一下步枪,确保没有堵塞。她自己的左臂疼痛让她动作笨拙。她拿出最后一点相对干净的水,强迫露西尔喝了一小口,自己也抿了一下,滋润一下如同着火般的喉咙。那点凉意根本无法驱散内心的冰冷。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恐惧似乎都被极度的疲惫所稀释,只剩下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唯一的“好消息”是,进攻前,照例会有己方的炮火准备。
果然,不久后,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呼啸声再次从身后响起。
“炮击!防炮!”军官的喊声传来。
士兵们条件反射般地扑向掩体,或者蜷缩在战壕底部相对安全的位置。这一次,没有人欢呼,没有人期待。炮击,对于进攻方而言,只是意味着下一轮死亡循环的开始,但至少,在这短暂的炮击期间,他们可以拥有片刻……相对安全?的休息时间。
轰隆隆隆——!!!
法军的炮火再次覆盖了德军阵地。大地震颤,泥土簌簌落下。爆炸声震耳欲聋。
艾琳紧紧捂着耳朵,蜷缩着。她甚至希望这炮击能永远持续下去,至少这样,她不需要再面对那片死亡地带和德军的机枪。露西尔紧紧贴着她,把脸埋在她怀里,躲避着声音和震动。
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在持续的轰鸣中飞快流逝。
炮火开始延伸。
哨声和军官的吼声如同催命符般准时响起,甚至比炮声的余音更让人恐惧。
“起来!进攻!为了法兰西!冲啊!”
“上刺刀!快!”
同样的口号,同样的命令。士兵们再次如同提线木偶般,挣扎着爬起,麻木地给步枪装上那根冰冷的、象征绝望冲锋的épée刺刀。
艾琳看着露西尔,女孩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地照着做。艾琳自己的手指也有些不听使唤,左臂的疼痛让安装刺刀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
没有动员,没有演讲。只有军官和士官们不断催促的、充满焦虑的吼声。
“快!快!趁着炮火掩护!冲过去!”
艾琳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完全被污垢覆盖的手链位置,然后拉起露西尔,跟着人群,再次爬出了战壕,踏入了那片被炮火再次耕耘过、遍布新旧尸体的焦土。
冲锋的步伐沉重而缓慢。身体里的每一丝力气都似乎在之前的战斗和恐惧中耗尽了。酒精早已失效,只剩下纯粹的、透支般的疲惫。
他们冲出去不到五十米。
德军的反击火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精准、凶狠!仿佛他们之前的进攻彻底激怒了对手,或者德军已经完全摸清了他们的套路和薄弱点!
“嗤嗤嗤嗤嗤——!!!”
马克沁机枪那冷酷高效的嘶吼从至少三四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响起!交叉的火力网如同死神的织布机,瞬间覆盖了整个进攻正面!
子弹如同灼热的暴雨,贴着地皮扫过!噗噗噗地打入泥土和人体!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
“迫击炮!!!”
咻—轰!咻—轰!
小口径迫击炮弹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落在冲锋的队伍中,每一次爆炸都掀起夹杂着残肢的血肉风暴!
德军的步枪手也进行了极其精准的齐射和点射。子弹啾啾地飞过,不断有士兵中弹倒地。
法军的进攻队伍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常凶猛的火力完全压制住了!
别说冲锋,连抬头都变得极其困难!任何暴露的身体部位都会立刻招致精准的打击!
“卧倒!找掩护!”马尔罗中士声嘶力竭地大吼,自己率先扑进一个弹坑。
士兵们慌乱地扑倒在地,利用每一个弹坑、每一具尸体、每一个微小的起伏作为掩护。进攻的势头在开始之初就被彻底打断,瓦解。
艾琳拉着露西尔扑进一个浅坑,子弹啾啾地打在坑缘,泥土飞溅。她们紧紧贴着坑底,连呼吸都不敢用力。露西尔吓得浑身僵直,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思考的恐惧。
“火力太猛了!根本冲不过去!”旁边一个老兵绝望地喊道。
“观察哨呢?!呼叫炮兵!压制他们的机枪!”另一个士兵对着电话兵的方向大吼。
但电话线很可能在刚才的炮击或混乱中又被炸断了。即使没有,德军火力的密度和精准度也远超之前,法军炮兵的反制似乎慢了一拍,或者效果不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过去一秒,都有士兵被冷枪或偶尔落下的迫击炮弹夺去生命。他们被彻底钉死在这片毫无遮蔽的开阔地上,进退两难。
试图抬头观察或移动位置,立刻就会招来一阵精准的点射。几个试图爬出去拖回伤员的老兵,也很快变成了新的伤员或尸体。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每一个人。勇气、荣誉、命令……所有的一切在这绝对的火力优势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他们就像是被困在猎场里的兔子,等待着被逐一射杀。
伤亡越来越大。呻吟声和求救声被机枪的咆哮和爆炸声所淹没。
终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崩溃。
“撤退!快撤回去!”一个士兵再也无法承受这种被动挨打的恐惧,尖叫着,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向后方的战壕跑去。
这个举动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恐惧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当生存的希望被彻底碾碎时。
一个,两个,十个……越来越多幸存的士兵加入了溃退的行列!他们丢掉了步枪,甚至丢掉了钢盔,只求能跑得快一点,逃离这片死亡地带!
军官和士官们的怒吼和咒骂完全失去了作用,甚至有人向天鸣枪也无法阻止这崩溃的洪流。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纪律和命令。
“别乱跑!”马尔罗中士脸色很差,试图维持秩序,却被混乱溃退的人群撞得踉跄。
溃退变成了彻底的崩溃。士兵们如同受惊的羊群,争先恐后地向后奔跑,互相推搡,摔倒,然后又爬起继续跑。将后背暴露给德军,引发了更凶猛的追击火力。不断有人在后撤途中中弹倒下。
艾琳看着这彻底失控的场面,内心最后一点支撑也崩塌了。她拉起几乎无法动弹的露西尔,嘶哑地喊道:“走!露西尔!快走!”
她们也加入了溃退的人流。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弹坑和尸体间奔跑,子弹在耳边呼啸,迫击炮弹在身后爆炸。肺部如同炸裂般疼痛,左臂的伤口每一次摆动都带来钻心的疼。
这一次,没有交替掩护,没有有序撤退。只有一场为了活命而进行的、丑陋的、绝望的狂奔。
他们再次连滚带爬地摔回出发时的战壕,身后是德军机枪欢送般的嘶吼和零星追击的步枪声。
战壕里,挤满了惊魂未定、如同丧家之犬般的溃兵。人人带伤,士气彻底崩溃。军官们脸色铁青,却再也无力组织起有效的防线或惩罚。
艾琳瘫倒在战壕里,剧烈地咳嗽着,感到喉咙里有一股腥甜的味道。露西尔趴在她身边,无声地流泪,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们又一次失败了。徒劳地付出了更多的鲜血和生命,最终狼狈地逃回了原点。进攻,防御,再进攻,再溃退……仿佛一个永无止境的、流血的循环。
而下一次进攻的命令,或许很快又会下达。直到这片土地被鲜血彻底浸透,直到再也没有人能站起来。艾琳闭上眼睛,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一点点将她吞噬。手腕上,那象征希望和守护的蓝宝石,被埋得更深,再也感受不到丝毫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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