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刚带人走出府衙大门,陆昭的袖口就被一只枯瘦的手扯住了。
是个盐场的老把头,脸上全是裂开的盐渍,说话时嘴角直哆嗦:“使君……井底下……挖出人了。”
陆昭低头看了眼那只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掌心磨得发亮。他没问是谁,也没问几具,只点了点头:“带路。”
郭嘉正端着碗面片汤蹲在廊下喝,听见动静抬头:“又来?”
“这次不是地契。”陆昭边走边解腰间刀,“是骨头。”
盐井在城西三里,原本归官营管,前年被袁氏以“修渠欠款”为由暂押,转头就包给了李家。如今井口围着一圈屯田兵,几个盐工缩在角落,脸色比井壁的盐霜还白。
陆昭走到井沿,往下看了一眼。三具尸骨横七竖八堆在浅水处,脚踝上拖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其中一具颈侧沾着点红粉,在灰白的骨头上格外扎眼。
他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块干净布条,裹住手指,轻轻刮下一点粉末。凑近鼻尖一闻,眉头跳了跳。
“这不是胭脂。”他说,“是宫里用的‘丹霞’,十年前洛阳内坊专供,外头买不到。”
郭嘉站在旁边,嘴里还嚼着半根葱:“您连这都认得?”
“考古队挖出汉墓,第一件事就是分清陪葬品是宫廷造还是民间烧。”陆昭把布条收好,“这玩意儿抹在死人脖子上,不是装饰,是标记。”
赵云皱眉:“标记什么?”
“标记他们不该活着。”陆昭站起身,环视四周盐工,“谁挖出来的?”
一个年轻后生颤巍巍举手:“我……我和二柱子……我们清淤泥时碰上的……”
“之前有没有人下过井?”
“有……三天前,李家管事带人下来查过一道暗渠,说要改流向……待了小半个时辰就走了。”
陆昭眯起眼:“他们动过什么?”
“好像……搬走了什么东西……木箱子似的……”
陆昭转向赵云:“封锁井口,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准回家。谁敢走,按通敌论处。”
赵云抱拳领命,立刻调人布防。
郭嘉嘬了口牙花子:“您这是打算拿盐井当案子办?”
“不是打算。”陆昭拍了拍手上的盐末,“是已经开始了。三具带链尸骨,宫造胭脂,还有突然消失的木箱——这地方埋的不是人,是秘密。”
“可要是李家背后站着袁绍……”
“那就更好办了。”陆昭笑了笑,“越大的树,根底下越藏东西。咱们不掀,它自己也会烂出来。”
两人回城时天已擦黑。府衙门口站着甄宓派来的侍女,递上一个油纸包,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陆昭拆开一看,是本薄册子,封皮无字,翻开第一页,墨迹工整:
**“永元七年三月,私盐三十车,自邺城西渠出,经漳水转运,至雁门关卸货。收款:洛中黄衣客。”**
后面还有十几笔,时间跨度五年,每一笔都写着“黄衣客”。
郭嘉凑过来扫了一眼:“黄衣客?宫里太监才穿黄衣。”
“张让倒台前,账上就有这个名目。”陆昭合上册子,“他倒了,钱却还在进。”
“有人替他收。”
“或者,他根本没死透。”
当晚二更,陆昭换了身粗布短褐,披了件旧斗篷,出了府衙后门。
郭嘉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酒壶:“您这身打扮,像极了当年我在许都偷听朝议时的乞丐同伙。”
“那你现在就是我的帮闲。”陆昭头也不回,“记住,你只是陪我找人。”
城南“醉春楼”还亮着灯,门口挂着褪色的红纱帘。老鸨姓徐,早年在洛阳胭脂坊当过采买,后来不知怎么落到这儿当了妈妈。
陆昭推门进去,堂里两个姑娘正在弹琵琶,见生人进来,停了手。
他径直走向内室,低声对迎上来的龟公说:“找徐妈妈,就说——‘丹霞粉到了’。”
那龟公脸色一变,转身就往里跑。
不多时,帘子掀开,徐妈妈出来了,五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却慌得很。
“我不认识你。”她盯着陆昭。
陆昭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铜钱边缘磨损严重,正面刻着“天禄”二字,背面是朵梅花。
徐妈妈瞳孔猛地一缩,扑通跪下:“您……您怎么有这个?”
“你丈夫临死前托人交给我的。”陆昭声音不高,“他说,若有一日‘丹霞现骨’,就把这钱给能查到底的人。”
她浑身发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那三人……是宫里派来的密探!张让怕他们查到他和袁绍勾结卖盐的事,就找了三个死刑犯,杀了换脸,再把真尸沉进盐井……脖子上抹胭脂,是为了让仵作误判是风尘女子暴毙……”
“玉佩呢?”陆昭问。
“他们每人戴一块,刻着‘常侍’字样,死后要收回……我拼死藏下半块……”她哆嗦着从贴身小衣里摸出一片玉,只有指甲盖大,边缘断裂,但“常侍”二字清晰可见。
陆昭接过,指尖摩挲着刻痕。
“张让没死。”他说,“他在等机会。”
回到府衙内堂,郭嘉已在等他。见陆昭进门,立刻把桌上的灯芯挑亮了些。
“怎么样?”
陆昭没答话,先把玉佩放下,又取出那包胭脂粉,最后摊开甄宓送来的账册。
三样东西排成一列。
郭嘉看着看着,忽然笑了:“骨头说话,玉佩指路,账本数钱——三样凑齐,刚好能把袁绍和张让绑在一起吊起来。”
“还不够。”陆昭摇头,“我们现在有的是证据,缺的是开口的人。李家、徐妈妈、甄家账房,谁都能被灭口。得有个他们不敢动、也不能动的人站出来。”
“谁?”
“朝廷命官。”
郭嘉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您是想……逼宫?”
“不是逼。”陆昭拿起玉佩,在灯下翻了个面,“是请。请一位大人亲自来查这桩盐案——顺便看看,他的政令到底能不能出洛阳。”
他把玉佩轻轻放回案上,正对着账册第三页那行“黄衣客”的记录。
郭嘉喝了口酒,眯起眼:“您打算让谁来?”
陆昭没说话,只是伸手,将三件物证推到一起,叠成了一个小堆。
烛火晃了一下,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座正在成型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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