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刚回到邺城,天还没亮透。他站在府衙门口,手里攥着一封影堂送来的急报。纸上的字写得潦草,但意思清楚——昨夜丈量好的三十亩良田,今早全枯了。
地皮发白,庄稼倒伏,像是被火燎过。更邪门的是,有人在田埂下挖出个草扎人偶,身上写着“陆昭暴虐,天罚其田”。
他把信折好,塞进袖口,转身进了大堂。
甄宓已经在等他了,坐在案前翻账本,听见脚步声抬了抬头。“田的事知道了?”
“刚知道。”陆昭坐下,“不是天灾。”
“不是。”她合上账本,“我派人去看了,土里混了石灰和硫粉,烧根断脉用的。这种手法,只有懂些方术的人才使得出来。”
陆昭点头:“审配那边动的手。”
话音未落,赵云从外面进来,盔甲没卸,脸上带汗。“南市乱了。有个穿黑袍的道士在搭台做法,说您逆天改律,惹怒后土神,要当场焚符驱邪。”
陆昭笑了声:“他还想跳多高?”
“围观的人不少。”赵云皱眉,“有些百姓开始信了,说分田会招祸。”
陆昭站起身,抓起外袍就往外走。“走,去看看这位‘真人’怎么通神。”
三人赶到南市时,日头已高。街心搭了个三尺高的木台,红布铺面,香炉冒烟。一个披发赤足的老道正掐诀念咒,面前摆着铜盆,盆里是水。
他一见陆昭来了,声音立马拔高:“今日午时三刻,天谴将至!此水若沸,便是神怒无疑!陆昭若不退田还地,全城皆亡!”
百姓围了一圈又一圈,屏住呼吸盯着那盆。
陆昭站在人群外,不动声色。
赵云低声道:“要不要现在拿下他?”
“不急。”陆昭摇头,“让他演完。”
话刚说完,那道士猛地一拍桌子,口中喷出一口黑烟,直冲铜盆。水面上顿时腾起一股灰雾,咕嘟咕嘟冒泡,像开了锅。
人群哗然。
“真沸了!”
“神显灵了!”
道士仰天大笑:“陆昭听令!速速罢免均田,否则——”
他话没说完,一道黑影从法坛后窜出,嗖地跃上高台。
是只黑猫,瘦骨嶙峋,毛炸着,一爪子挥过去,正中道士左眼。
“啊——!”道士惨叫一声,捂脸跪倒,指缝里渗出血来。
铜盆被打翻,水洒了一地,哪有什么沸腾,全是药粉作祟。
陆昭这才走上前,一脚踢开香炉,从道士袖子里抽出几张未烧尽的符纸,举给众人看。“这符遇水发黑,是他自己搞的鬼。你们说,是神怒,还是人骗?”
没人说话。
他又让人把铜盆残渣倒出来,底下一层灰白色粉末清晰可见。“这是硫磺加硝石,烧起来冒烟,看起来像沸水。谁都能做。”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陆昭环视四周,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清。“田是谁毁的?是人下的毒。神没罚我,罚的是那些偷偷往地里撒灰的人。他们怕你们有地种,怕你们不再给他们当牛做马!”
他指着地上哀嚎的道士:“这人是审配养的门客,专干这种事。从前他在清河装神弄鬼,骗走二十户人家的口粮田。今天敢来邺城撒野,我就让他尝尝什么叫现世报。”
说完他对赵云使了个眼色。
赵云立刻带人上前,把道士五花大绑拖下台。
当天下午,南城门楼上吊起一人。
头朝下,脚朝天,正是那受伤的方士。他左眼缠着布,血还在渗,整个人晃荡着,疼得直哼。
门楼下堆了三百张黄纸,每一张都写着袁氏豪强这些年干的坏事——夺民田、私征税、逼死佃户、强占水源。纸钱点着了,火苗卷着黑烟往上蹿,照得整条街通红。
百姓挤在远处看,一边看一边念上面的字。
“原来李家庄那片地是被袁府强占的?”
“我家祖坟都被他们推了修马场……”
议论声越来越大。
陆昭站在城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府。
路上遇到甄宓派来的婢女,说是西域麦车已过馆陶,今晚必到。
他嗯了一声,让传令兵去通知各坊里正:“告诉所有人,今夜城门不关,麦车进城后直接运到新分的田户家门口。谁家分了地,谁家先领粮。”
婢女应声而去。
傍晚时分,赵云回来了,带回一堆东西——几根竹简、一把香料、还有半块刻着符文的木牌。
“土地庙搜出来的。”他说,“都是假造神谕用的。香料点着能让人头晕,说是‘神降附体’。”
陆昭拿过木牌看了看,扔进火盆。“审配这次派了三个方士,现在跑了两个。”
“要不要追?”
“不急。”陆昭摇头,“让他们跑。跑到清河也好,跑到渤海也行,走到哪儿,就把咱们的话带到哪儿。就说,陆昭不怕诅咒,越骂他,他越分田。”
赵云笑了笑:“主公这招,比打还狠。”
“不是我狠。”陆昭靠在椅背上,“是他们太蠢。以为百姓怕鬼,就不怕饿肚子?真到了揭不开锅的时候,谁还信什么天罚?”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脚步声。
甄宓亲自来了,手里拿着一枚火漆印。“麦车到了西门,我已经让人验了货,全是上等西域麦。第一批田册也准备好了,等您盖印。”
陆昭接过印章,没急着用,而是问:“百姓反应怎么样?”
“南门火还在烧。”她说,“有人开始抄纸上的罪状,说要贴到村里去。还有几个老农来找里正,问明天还能不能继续量地。”
陆昭点点头,把火漆按在文书上。
啪的一声,印痕清晰。
“告诉他们,照常进行。明天一早,我去第一坊主持分田仪式。”
夜深了。
南城门的火堆终于熄了,只剩下一地灰烬。
远处传来车轮碾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队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车上堆满麻袋,封口处贴着甄家商队的标记。
守门士兵掀开一袋检查,金黄的麦粒滚出来,在火把下闪着光。
带队的车夫抹了把汗,问哨长:“这些粮,真能发到我们手上?”
哨长点头:“主公说了,谁分地,谁先吃新粮。”
车夫咧嘴笑了:“那我明天就去报名。我家三代没地种了,也该轮到我们了。”
这时,陆昭站在郡衙窗前,看见最后一辆麦车驶过街角。
他转身拿起笔,在地图上标了个红点。
清河方向。
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批文:“令白马义从加强边境巡查,凡形迹可疑的游方道士,一律扣押审问。”
窗外,风刮过空荡的街道。
一辆马车停在巷口,车帘掀开一角。
两个人影悄悄下车,披着斗篷,低着头快步往北走。
其中一人腰间挂着个小布袋,走路时晃了一下,露出一角符纸,上面画着歪扭的“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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