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西市,有一家名为“燕归”的酒肆,算得上是这愁云惨淡都城里,少数还能听到些鲜活人声的地方。酒是浑浊的劣酒,豆羹也时常带着焦糊味,但此处汇聚了三教九流,消息灵通,也总有些不得志的士人、游侠在此借酒浇愁,或等待着渺茫的机会。
林煜、禽滑素与碑使便选择了这里,作为近距离观察目标的地点。他们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碑使如同融入背景的阴影,禽滑素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而林煜,则将自己的感知如同蛛网般悄然铺开,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异动。
酒肆里弥漫着劣质酒水与汗液混合的气味,人们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大多离不开秦军的动向、燕国的前途,以及那个被越来越多提及的名字——荆轲。期盼、怀疑、恐惧、还有一丝被刻意煽动起来的狂热,交织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
就在这片压抑的底色中,一道身影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骤然打破了平衡。
他并未刻意张扬,只是寻常地步入门槛,但整个酒肆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来人约莫三十许岁,面容算不得绝顶英俊,却棱角分明,眉宇间一股落拓不羁的豪气,仿佛对这世间的礼法规矩浑不在意。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布衣,腰间随意悬着一柄无鞘的青铜短剑,剑身有着频繁使用的痕迹,却擦拭得雪亮。他的步伐从容,甚至带着点懒散,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独特的韵律上,与周遭惶惶不安的人群格格不入。
正是荆轲。
他径直走向酒肆中央一张空着的案几,毫不客气地坐下,将短剑“铛”一声随手放在桌上,对着有些愣神的酒保朗声道:“沽酒来,要最烈的!”
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酒肆里的低语。
酒保如梦初醒,连忙答应着去取酒。而酒肆中的众人,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了更热烈的议论,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荆轲身上,充满了好奇、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林煜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如此近距离,他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那股一直感知到的劫火。
它并非笼罩在荆轲体外,而是从他的心脏位置,如同活物般延伸出无数细密的、苍白色中透着诡异猩红的触须,与他周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甚至每一个眼神紧密相连。这火焰并非在燃烧他,而是在与他共舞!它随着他情绪的微澜而起伏,随着他意志的凝聚而炽烈,仿佛是他生命乐章中最和谐、最激昂的伴奏。
更让林煜感到心悸的是,荆轲似乎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那些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那些关于他的议论。而他非但没有丝毫不适,反而……颇为受用。他甚至会刻意调整一下坐姿,让侧脸在光线下的轮廓显得更加坚毅,或是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吸引更多的注意。
酒很快上来,是浑浊不堪的烈酒。荆轲也不用酒樽,直接拿起陶碗,仰头便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他却毫不在意,反而发出一声畅快的叹息。
“好酒!”他赞道,声音洪亮,随即,他将陶碗往桌上重重一顿,竟放声高歌起来:
“长剑耿介,倚天之外!”
“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
……
他唱的并非时下流行的悲戚之音,而是带着古风的、充满豪迈与不羁的调子。歌声算不上多么悦耳,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与一种睥睨一切的狂放。在这亡国阴影笼罩的都城,这歌声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奇异地点燃了一些人心底未曾完全熄灭的火星。
酒肆中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纵情高歌,看着他挥斥方遒。他歌罢,又端起酒碗,目光扫过众人,朗声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能效仿蓬间雀,畏首畏尾,老死牖下?”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干柴的火种,让一些年轻气盛的游侠和士人眼中燃起了光芒。
“荆卿所言极是!”
“当今天下,暴秦无道,正是我辈效命之时!”
……
附和声开始响起。
荆轲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混合了落拓、狂傲以及一丝微妙引导意味的笑容。他欣然接受着这些赞誉与附和,并与他们交谈,言谈间,时而引经据典,展现其并非纯粹的武夫;时而谈及天下大势,言语犀利,直指秦国暴政;时而又会流露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扫向宫城的方向。
林煜静静地观察着,心中寒意渐生。他看到荆轲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甚至每一个眼神,都仿佛经过精心设计。他在饮酒时,会确保酒液流淌的弧度显得豪迈不羁;他在高歌时,会调整气息让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苍凉;他在论剑时,会故意让桌上的短剑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他不仅仅是在喝酒,不仅仅是在高歌,他是在表演。表演一个他心目中,或者说,他想要世人铭记的——“完美刺客”的形象:狂放而不粗野,博学而不迂腐,重义而轻生,对暴政有着刻骨的仇恨,对知己有着赴汤蹈火的忠诚。
他在主动地、一丝不苟地,将自己打磨成一件即将刺向历史心脏的、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而他体内的劫火,在这场“表演”中,欢快地跃动着,不断汲取着周围人群被煽动起来的情绪——崇拜、热血、对悲剧结局的隐秘期待……这些情绪如同养料,让那苍白色带着猩红的火焰,愈发凝实,愈发璀璨。
禽滑素低声道:“他在……塑造自己。就像工匠打磨一件器物。” 她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丝厌恶。墨家讲究实用,追求“兴利除害”的实际效果,对于这种近乎病态的、对自身形象的精雕细琢,她本能地感到排斥。
碑使冰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印证了他们的观察:“行为模式分析:目标‘荆轲’正在通过公开场合的特定言行,持续强化‘侠义’、‘狂放’、‘悲情’等特质,提升其在特定人群中的符号认同感。劫火活性同步提升,符号融合进程加速。”
就在这时,酒肆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身着宫廷内侍服饰的人,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匆匆走入酒肆,径直来到荆轲面前,恭敬地行礼:“荆卿,太子殿下有请,言及督亢地图已备妥,请荆卿过目商议。”
瞬间,整个酒肆的目光变得更加炽热。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荆轲放下酒碗,脸上的狂放不羁稍稍收敛,换上了一种沉静而决然的表情。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衣襟,目光缓缓扫过酒肆中的众人,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最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
他没有多言,只是对着众人微微颔首,随即拿起桌上的短剑,跟随内侍,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酒肆。
他离去后,酒肆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议论,所有人的脸上都混合着兴奋、担忧与一种见证历史的激动。
而角落里的林煜,却只觉得那离去的背影,带着一股冲天而起的、混合着表演意味与毁灭冲动的劫火,灼得他右眼隐隐作痛。
荆轲,这个主动与劫火共舞的灵魂,已经将他自己和他人的命运,都推上了那辆驶向咸阳、驶向注定毁灭的华丽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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