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煜那关于“宁死不屈”究竟是“殉道”还是“控诉”的终极诘问,如同最后一根冰锥,狠狠凿入了麦城雪夜那死寂的寒冰之中。它精准地刺穿了关羽用以包裹内心所有脆弱、失望与怨愤的,那层名为“刚烈”与“忠义”的坚硬外壳,直抵其灵魂深处最不愿面对的阴暗角落。
案前那盏孤灯的火焰,猛地剧烈摇曳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横置于案上的青龙偃月刀,那墨黑的纹路如同被惊动的毒蛇,骤然加速蔓延,瞬间侵蚀了超过八成的刀身!仅剩下刀锋尖端那一缕倔强的青冷,在墨色的包围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可怜。
关羽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他按在刀身上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他猛地抬起头,那双丹凤眼中,原本因执念而凝聚的光芒,如同被巨石砸碎的冰面,出现了无数裂痕,裂痕之下,是翻涌的痛苦、被看穿的惊怒,以及一种……濒临彻底迷失的恐慌。
“质问……控诉……?”他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艰难,“你……你竟敢……如此揣度关某之心?!竟敢……亵渎关某与大哥、三弟之情义?!”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周身的劫火在现实领域中再次不受控制地升腾,那墨色龙影发出压抑的、充满痛苦的嘶鸣。记忆场景中的这间破屋,也开始剧烈晃动,屋顶的积雪簌簌落下。
然而,就在这情绪即将彻底失控的边缘,关羽却死死咬住了牙关,他那强大的意志力,或者说,是那深入骨髓的、对自身信念最后的本能扞卫,让他强行将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暴能量,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他不能崩溃!至少,不能在这种“亵渎”其兄弟情义的质疑面前崩溃!那将是对他一生信念最彻底的否定!
“嗬……嗬……”他剧烈地喘息了几声,眼神中的混乱与痛苦,逐渐被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光芒所取代。那是一种抛开所有杂念,回归到最本源、最核心信条的决绝。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直了身体。尽管身处绝境,形容憔悴,但当他挺直脊梁的那一刻,那股属于武圣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竟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虽然这威严,此刻显得如此悲壮而脆弱。
“林煜。”关羽的目光如同两盏即将燃尽的烛火,却异常专注地盯住了林煜,“你一路相随,所见所闻,无非是关某之败,关某之失,关某之……或许存在的偏执与怨怼。”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奇异地恢复了一种沉稳的节奏。
“但尔等可知,关某这一生,所求为何?所持为何?”
他没有等待林煜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用一种仿佛宣誓般的语气,沉声说道:
“关某所求,非高官厚禄,非裂土封侯!所求者,无非是桃园之中,那一句‘同心协力,救困扶危’!无非是那‘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宏愿!无非是……与大哥、三弟,并肩携手,匡扶这倾颓的汉室江山!”
“关某所持,非手中这柄青龙偃月,非胯下这匹赤兔胭脂!所持者,唯有‘忠义’二字!”
“忠于汉室,此为公义!”
“忠于大哥,此为私义,亦是关某立身之基!”
“此二者,在关某心中,本为一体!辅佐大哥,即是匡扶汉室!”
他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这风雪之夜中回荡,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纯粹与坚定。
“华容道放曹,关某背负愧疚,是为全‘知恩图报’之私义,此义,关某认!”
“千里独行,过关斩将,是为全‘回归兄长’之忠义,此义,关某无悔!”
“水淹七军,威震华夏,是为全‘匡扶汉室’之公义,此义,关某自豪!”
“单刀赴会,震慑江东,是为全‘守护疆土’之职责,此义,关某坦然!”
“乃至今日,困守这麦城绝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关某依旧愿持手中之刀,战至最后一刻!”
他的目光越来越亮,那是一种信念燃烧到极致的光芒,仿佛要驱散这漫天的风雪与绝望。
“这,便是关某的忠义!至死不渝!”
“无论成败,无论生死,无论……他人如何背弃!”
“关某对此信念,从未动摇!纵使身陷绝境,纵使魂飞魄散,此心……亦然!”
“此志,可对苍天,可对厚土,可对……桃园那一日的桃花!”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这最后的宣言。声浪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那青龙偃月刀上仅存的一缕青冷光泽,似乎也因他这决绝的信念而微微亮了一瞬,顽强地抵抗着墨色的最终吞噬。
现实领域中,关羽本体随着这宣言,劫火与墨色龙影都暂时稳定了下来,仿佛这最后的信念,成为了他锚定自身,对抗心魔与劫火的最后堡垒。
林煜静静地听着,他看到了关羽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也看到了这坚定之下,那深不见底的悲凉与孤独。他知道,关羽此刻阐述的,是他灵魂中最真实、最不容亵渎的核心。任何直接的否定,都只会引来最激烈的对抗与彻底的崩坏。
他沉默了片刻,等到关羽那激荡的气息稍微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中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引导式的、深沉的探究:
“君侯之志,如山如岳,煜……深感震撼,亦深信不疑。”
“君侯所言忠义,一体两面,公私相合,确是君侯毕生行事的准则,光芒万丈,毋庸置疑。”
“然,煜仍有最后一惑,并非质疑君侯之志,而是关乎此志……执行之‘度’。”
“君侯秉持此至高之‘忠义’,行走于这纷繁复杂、人心诡谲的乱世……”
“是否……曾因过于专注于这终极的目标与信念,而忽略了路途之上,那些同样重要,甚至可能决定最终成败的……细微之处?”
“譬如,对麾下将吏,除却严苛的‘法’与‘义’之要求,是否也曾给予足够的‘情’与‘信’?”
“譬如,对江东盟友,除却警惕其‘非我族类’,是否也曾尝试过,以更圆融之道,维系那脆弱的联盟,而非一味震慑与拒斥?”
“君侯心中的‘忠义’大厦,固然巍峨壮观,坚不可摧……”
“但其根基之下,是否因为缺少了这些‘细微’的支撑与缓冲,而使得这座大厦,在面对内外风暴时,显得……过于刚硬,从而……易折?”
林煜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不是去冲击那信念的巨石,而是试图渗透进巨石之下,那可能存在的、被忽略的缝隙。他引导关羽去审视,那至高信念在现实执行层面,是否存在因过于纯粹、绝对而导致的偏差。
然而,面对林煜这已然尽可能委婉、切中要害的引导,关羽只是……沉默了。
他脸上的激动与决绝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凝固了的平静。他低头,看着案上那几乎被墨色彻底吞噬的青龙刀,又抬眼,望向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风雪。
他听懂了林煜的话。但他……无法回答。
承认这些“细微”之处的重要性,某种程度上,就是承认他这一系列的失败,并非全然源于外部的背叛与命运的捉弄,也与他自身那过于刚直、不容变通的行事方式有关。这对他那建立在“绝对正确”基础上的忠义观,将是致命的打击。
最终,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关羽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没有言语。
只是一个简单的摇头动作。
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关上了最后一丝通往自我审视与救赎的可能。
他转过身,不再看林煜,也不再看那柄魔刀,只是将目光投向门外无边的风雪与黑暗,留给林煜和禽滑素一个如同山岳般坚定、却也如同山岳般孤独寂寥的背影。
那最后的信念,依旧至死不渝。却也……再无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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