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的喧嚣与腥臊,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门隔绝在了身后。
陈玄一步踏出,夜风便裹挟着会芳园中草木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
园中灯火阑珊,不如厅内那般亮如白昼,稀疏的灯笼在曲径通幽处投下摇曳的光影,将假山与花木的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状。
方才宴席上的种种,他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那些人的试探、谄媚、怨毒,于他而言,不过是红尘画卷上几笔粗劣的涂鸦,风一吹便散。
可心头,却终究是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烦闷。
他并未直接返回登仙楼,而是信步在园中走着,素白的道袍下摆随着他的步子,在青石板上轻轻拂过,悄然无声。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是炒豆儿。
那丫头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缀在数丈之外,既不敢跟得太近惊扰了他,又不敢离得太远跟丢了人,像一只受惊又忠心的小兽。
陈玄没有理会,任她跟着。
他想起临下山前,师父那张老脸上菊花般的笑容。
“玄儿啊,为师让你去那贾府,不单是了结一桩因果,更是你的历练,你的劫数。”
“这贾府气运将尽,你此去,可尝试扭转一二,若能挽大厦于将倾,你的道途便能再进一步。”
那时他便问了。
“师父,天道昭彰,气数自有定数。弟子何德何能,去扭转一方望族的气运?”
“强行干预,只怕会遭天道反噬,身死道消亦未可知。”
“况且,贾府气运衰败至此,有何扭转的必要?”
他那位不怎么靠谱的师父,当时正拎着个酒葫芦,闻言灌了一大口,打着酒嗝,大手一挥。
“放心!为师还能让你去送死不成?”
“当年为师将你从襁褓中抱上山时,便算过一卦。你啊,就是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变数。”
“既然是变数,又岂会轻易被天道抹除?那不是自相矛盾嘛!去吧去吧,大胆地去,出了事,师傅给你担着!”
“至于有无必要,将来你自会知晓。”
现在想来,这番话简直是忽悠学集大成之作。
什么叫变数?
变在何处?数在何方?
师父说得云山雾罩,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一脚踹下了山。
今日在天香楼,当贾珍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凑上来时,他心中确实动了一丝杀念。
只需一缕剑气,便能让此人无声无息地暴毙当场,谁也查不出因果。
可就在那一念升起的瞬间,他的灵台深处,竟隐隐传来一阵心悸,仿佛有无形的警告在耳边轰鸣。
那是天道的警示。
他可以略施小惩,可以言语点破,甚至可以像方才那样,借贾敬之手惩戒贾珍。
但若要他亲手抹去一个人的性命,强行改变某个人的既定命运,那将要承受的反噬,绝非如今的他所能抵挡。
实在是……束手束脚!
陈玄的眉头不自觉地锁紧。
像贾珍那样的蠹虫,一剑杀了,刮骨疗毒,或许还能为这腐朽的宁国府延上几年性命。
如今倒好,只能看着这脓疮一天天溃烂下去,自己却只能在旁边敲敲边鼓,连下刀的资格都没有。
这算哪门子的历练?
简直憋屈得好不爽利。
如今想来,师傅所说“变数”,必定不是指自己这一身修为。
虽说自己修为进境快了些,但在这满是凡夫俗子的贾府,修为高低似乎没什么区别。
那么便只有两个可能。
其一,自己已二世为人,比常人多了一世的见识,或许可称变数。
其二,便是那自己生来便自带之物。
这两点,自己从未与他人提过,包括师父。
师傅说曾给自己算过一卦,如此才认定自己是“变数”。
自己如今也已修行多年,卜算之道也算略有小成。
可以肯定,师傅若是通过卜算,定然无法推算出自己因何是“变数”,更不能可知晓自己心底这两个最大的秘密。
所谓卜算,也不过是从天地气机的繁复变动中,以推算之法,略微察觉天地万物可能的走向,未必百分之百准确。
眼前最重要之事,便是确定自己因何是“变数”。
如此才能从容应对,否则便如无头苍蝇般,处处碰壁。
夜风更凉了些,吹起他鬓边的一缕发丝。
不知不觉,已走到园中一处水榭旁。
水榭临湖,飞檐翘角,四面通透。
陈玄停下脚步,走进去,在冰凉的美人靠上坐了下来。
罢了。
他看着湖面上被风吹皱的月影,心中那股烦闷忽然就散了。
师父那个老滑头,或许正是要自己体会这种有心无力、束手束脚的感觉。
道法通玄,却未必能事事如意。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红尘历练。
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
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大不了,待因果了结,拍拍屁股走人,重回山中清修。
这贾府的逆天改命,谁爱干谁干去。
自己能给师父交差,便算功德圆满了。
想通了这一层,陈玄一直紧绷的肩背松弛下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胸中的郁结也一并吐了出去。
一直远远跟着的炒豆儿,见他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神情也似乎缓和了许多,不再是离开天香楼时那般冰冷。
她这才咬了咬唇,壮着胆子,提着裙角,碎步挪了过来。
在水榭的廊柱旁站定,她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仙师……您没事吧?”
陈玄偏过头,看着她。
日光下,这小丫头的脸有些发白,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小心翼翼的担忧。
像一只受了惊吓,却还惦记着主人的小鹿。
陈玄的心情彻底平复下来。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满府的人,要么怕他,要么想利用他,要么怨恨他。
真正单纯关心他情绪的,似乎只有这个被派来伺候自己的小丫头。
“无事。”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淡平和。
炒豆儿闻言,明显松了口气,那紧绷的小身子也放松了些。
她还是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声道:
“那就好……方才,方才在天香楼,吓死奴婢了。”
“奴婢还以为,您再也不理我们了。”
陈玄看着她,淡淡一笑。
“你怕我走?”
炒豆儿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仙师若是走了,炒豆儿……炒豆儿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她的话,让陈玄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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