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工位上的空荡,像一块显眼的补丁,在日渐熟悉的办公区里,时刻提醒着某种缺失。起初,同事们的目光扫过那里,总会带上几分惋惜和习惯性的探寻。张林端着水杯路过时,偶尔会对着空座位叹口气:“哎,少了个能侃的,吃饭都冷清不少。”孙鹏更是常常扭头,对着那空位下意识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脸上带着明显的失落。
吴迪也沉默。当峰哥拍着他肩膀,带着过来人的理解说“小吴,别太闷,赵磊走了是去奔前程,咱们还得往前看”,或者当老周破天荒地递给他一个刚洗的苹果,眼神里带着笨拙的宽慰时,吴迪也只是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低低应一声“嗯”。在所有人眼里,他这份持续的低落,是对“饭搭子”离开的深深不舍,是年轻人之间纯粹情谊的体现。孙鹏甚至私下里跟小张感慨:“迪哥重感情,磊子走了对他打击不小。”
只有吴迪自己知道,心底那片被赵磊临走前撬开的缝隙里,涌动的早已不是单纯的离愁别绪。那点对朋友的不舍,像水面上的浮萍,很快就被底下更汹涌、更灼热的暗流吞没——那是名为“不甘”与“渴望”的岩浆,日夜炙烤着他看似平静的内心。
“八千五”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里反复烫下印记。凭什么赵磊能拿到?凭什么自己勤勤恳恳、技术不差、从不推诿,却只能守着这五千块的“安稳”?峰哥的认可、老周的偶尔赞许、张林的“吴哥”称呼……这些精神上的慰藉,在银行卡那串增长缓慢的数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宏远给予的这份“安稳”,更像一层温吞的水,包裹着他,却也阻碍着他下沉或上浮,让他永远停留在那个不高不低的刻度上。
那颗被赵磊种下的“跳槽”种子,在吴迪内心的挣扎与反复掂量中,早已破土而出,疯狂滋长。它不再是一时冲动的念头,而是一种日渐清晰的渴望,一种对自身价值重新评估后的迫切需求。
一个加完班的深夜,出租屋里只剩下电脑风扇的低鸣。吴迪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游戏或刷短视频。他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前,屏幕的光映着他紧绷而略显疲惫的脸。鼠标指针悬停在浏览器收藏夹里一个尘封已久的图标上——那个他曾无数次绝望刷新的招聘网站。
深吸一口气,他点开了它。
页面跳转,熟悉的布局和琳琅满目的职位信息扑面而来。吴迪没有立刻浏览,而是点开了“我的简历”。那份一年多前为了糊口而仓促投递的简历,此刻显得如此简陋和“廉价”。他新建了一份简历,指尖在键盘上悬停,内心经历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真实?还是“优化”?
他想起“诚信机电”那屈辱的讨薪和虚报个税的恶心,想起宏远面试时被压低的薪资。现实像冰冷的潮水拍打着他。最终,一丝带着自嘲和狠劲的念头占据了上风:试试吧,反正面试的时候,对方都会压价。就像菜市场讨价还价,总得先喊个高点的价码。
他移动鼠标,在“工作经历”一栏,找到了“诚信机电设备有限公司”。在“薪资”那一栏,他删掉了刺眼的“3500”,手指有些僵硬地敲下了“5000”。看着这个凭空多出一千五的数字,他脸上微微发烫,仿佛做了亏心事。接着,光标移到“清江宏远机械制造有限公司”的薪资栏,他毫不犹豫地删掉“5000”,填上了“8000”。最后,在“期望薪资”一栏,他停顿了很久,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一个他平时想都不敢想的数字被敲了上去:“”。
这串数字像一道虚幻的门槛,带着巨大的诱惑力,也让他感到一阵心虚的眩晕。奢望吗?当然是奢望。但万一呢?赵磊不就拿到了八千五?他反复检查了几遍简历,尤其确认了工作职责和项目描述,这部分他没敢夸大,写得还算实在。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项隐秘的壮举,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汗。他还不忘点开隐私设置,在“屏蔽当前公司”和“屏蔽诚信机电”两个选项上,都狠狠打上了勾。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给自己套上了一层无形的盔甲。
简历像一枚投入深水的小石子,起初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吴迪的生活表面上依旧按部就班。他依旧是那个按时打卡、认真点检、处理故障的“吴迪”。在办公室里,他努力维持着那份因“赵磊离开”而显得合理的低落与沉默,恰到好处地回应着同事们的关心,偶尔也参与一下无关痛痒的闲聊,扮演着一个尚未走出朋友离去阴影的“重情义”角色。
然而,他电脑浏览器的主页,早已偷偷换成了那个招聘网站。工作间隙,当峰哥不在附近,或者大家埋头干活时,他会飞快地切换屏幕,指尖在触摸板上无声滑动,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条条招聘信息。他不再像刚毕业时那样海投,而是变得异常挑剔和谨慎。公司规模、参保人数、行业口碑、办公地点……他像在沙里淘金,仔细甄别着每一条主动发来的面试邀请邮件。那些名字听起来花里胡哨、查不到实质信息或者地址在偏僻商住楼的,他直接删除,看都不看。只有那些在工业园区有正规厂房、参保人数尚可、职位描述清晰合理的公司发来的邀请,才会让他心头一跳,仔细研究一番。
如果觉得靠谱,他会小心翼翼地回复邮件,附上那份精心“优化”过的简历。整个过程,他做得极其隐蔽,像在进行一场地下工作。每次发送完简历,他都会立刻清除浏览器历史记录,关掉网页,心跳加速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重新点开设备管理系统,假装一直在认真工作。
真正的考验在于面试机会。当接到心仪公司的面试电话时,吴迪会立刻压低声音,捂着手机快步走到楼梯间或者人少的走廊尽头。电话那头hR公式化的声音询问他何时方便面试,吴迪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不敢请事假,那需要理由,也容易引人注意。病假,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喂,王经理您好……是的是的,我对贵公司的职位很感兴趣……嗯……明天上午……啊,实在抱歉,”吴迪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歉意,“我明天上午……正好约了复诊,上次感冒一直没好利索,医生让再去看看……您看下午两点可以吗?或者……后天上午也行?”他熟练地抛出“复诊”这个万金油理由,语气真诚得仿佛真有个老毛病缠身。请半天病假,不需要繁琐的病假条证明,扣的钱也在可接受范围内,最关键的是——消失半天,在忙碌的办公室里,通常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吴迪的名字偶尔会出现在部门助理小杨的“上午请假”名单里,原因一栏总是简单地写着“病假”。同事们看到了,大多只是随口问一句:“小吴,又不舒服了?”吴迪便会配合地咳嗽两声,或者揉揉太阳穴,含糊地应道:“嗯,有点头疼(或嗓子疼),去趟社区医院拿点药。”大家也便不再深究,毕竟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峰哥看到了请假条,也只是点点头,叮嘱一句“好好休息”。
这宝贵的半天时间,吴迪会换上自己最体面的那件衬衫(熨烫得格外平整),仔细梳好头发(遗憾地想起那瓶被没收的发胶),然后像个赶赴秘密约会的特工,匆匆离开出租屋,融入清江市早高峰的人流,奔赴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写字楼或工业园。面试时,他努力克服着紧张,按照“优化”过的简历内容介绍自己,回答问题时尽量显得沉稳自信,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生怕被经验老道的hR戳穿那点小小的“水分”。
面试结束,无论结果好坏,他都会迅速切换回“宏远吴迪”的模式。赶在下班前回到办公室,若无其事地坐下,仿佛只是出去吃了顿午饭或者看了个医生。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确认没人对他的短暂消失产生特别的疑问,悬着的心才慢慢落回肚子里。
日子就在这表面的平静与暗地里的汹涌中悄然滑过。吴迪像走在一条狭窄的钢丝上,一边是熟悉却已心生倦怠的“现在”,一边是充满诱惑却也吉凶未卜的“未来”。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用“病假”编织着脆弱的伪装,在宏远机器的轰鸣声与招聘网站冰冷的页面切换间,寻找着那个能撬动他平凡人生的新支点。每一次成功的伪装,每一次未被察觉的“消失”,都让心底那颗名为“跳槽”的种子,向着阳光的方向,又倔强地生长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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