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在窗外呜咽,窗玻璃上凝着厚厚的、毛茸茸的白霜,屋里却暖得人昏昏欲睡。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大铁锅上蒸汽缭绕,炖肉的浓香混着炸丸子的油香,霸道地填满了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吴迪刚把最后一口烫嘴的酥肉咽下去,院门外就传来了高亢又热络的招呼声。
“老吴!嫂子!在家不?听说迪娃回来过年啦!” 二叔公裹着一身寒气掀开棉帘子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沾亲带故的邻里。房间里瞬间挤满了人,带进来的冷风很快被屋里的暖和气儿和烟草味淹没。
二叔公那双精明的眼睛几乎立刻锁定了吴迪,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震得他碗里的汤都晃了晃:“好小子!出息了!在清江城里买上房了!啧啧,那可是大地方!咱老吴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你这大学生,又端上城里金饭碗,如今连窝都扎下了!真给咱老吴家长脸!” 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吴迪脸上。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记不清该叫几奶奶的长辈也凑过来,满是褶子的脸上堆满笑:“就是就是!迪娃打小看着就灵光!念书拔尖,考那重本大学,多少人眼红哟!瞧瞧,现在可不就在城里立住了?房子都置办下了!你爷你奶夜里做梦都得笑醒!”
一屋子人你一言我一语,赞誉像滚烫的糖浆,热烘烘地浇在吴迪身上。他只能扯着嘴角笑,那笑容挂在脸上,肌肉都有些发僵。那些话里的“重本”、“金饭碗”、“城里扎窝”,像一个个被精心擦拭过的标签,用力贴在他身上,烫得他心底发虚。那套倾尽所有、未来三十年都要为之搏命的房子,在乡亲们口中,仿佛成了金碧辉煌的殿堂。
“嗨,瞎混口饭吃。” 吴迪搓了搓手,试图把这话题揭过去,声音干巴巴的。
“瞎混?” 二叔公眼一瞪,嗓门更亮了,“你这叫瞎混,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算啥?别谦虚啦!” 他话锋陡然一转,那双饱含“关切”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吴迪,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房子置办下了,那……媳妇儿呢?谈妥了没?过年咋没一块儿带回来瞧瞧?”
空气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心照不宣的探究和热切。
吴迪头皮一麻,嘴里那点年货的滋味瞬间淡了:“没……还没呢。工作忙,没顾上。”
“哎呀!这可不行!” 旁边一位婶子立刻拍了下大腿,声音拔高八度,“迪娃,不是婶儿说你,过完年就三十了吧?大小伙子了!这终身大事能耽搁?城里的姑娘眼光是高,可咱迪娃条件也不差呀!有文凭,有正经工作,房子都现成的!这就是最大的本钱!”
“对对对!” 二叔公立刻接上,如数家珍,“东头老李家的二闺女,前年师范毕业,在镇上小学当老师,模样周正,性子稳当!还有我连襟他外甥女,在市里医院当护士,铁饭碗!人我都见过,配你正好!” 他掰着手指头,“回头我就给你牵线!咱知根知底,总比你在城里瞎摸强!”
“还有我娘家那边……” 另一个亲戚也急忙插话。
七嘴八舌,一张张或熟悉或模糊的脸在吴迪眼前晃动,一个个名字、职业、家庭背景像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倒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容推拒的热忱。吴迪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像被无数只蜜蜂围住。他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猛灌了一口,温吞的水也压不下喉咙里的干涩和胸口的滞闷。
拒绝?在这大过年的喜庆里,在乡亲们一片“为你好”的赤诚面前,任何推拒都显得不识好歹,是拂了所有人的面子。他只能一遍遍挤出笑容,点着头,嘴里含混地应着:
“哎,行,行!让叔(婶儿)费心了。”
“嗯嗯,好,有机会见见……”
“是,您说得对,是该考虑了……”
每一个点头都像在心上压了一块石头,笑容是挂在脸上的面具,嘴角的弧度牵扯得发酸。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众人合力推上舞台的木偶,剧本早已写好——考上大学、城里工作、买房安家,下一步,就该是娶妻生子,完成这“有出息”人生的最后一块拼图。至于这拼图背面的重量,那几十年的月供,那银行卡里紧巴巴的数字,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几天下来,跟着爸妈走亲访友,同样的场景在张家长李家短中反复上演。夸赞、艳羡、紧接着就是催婚和热情的做媒。吴迪脸上的笑容几乎成了本能反应,应答的词汇也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心,却在这种周而复始的热闹里,一点点沉下去,浸满了无声的疲惫。偶尔在喧闹的间隙,他抬眼看到墙上泛黄的旧日历,那被红笔圈出的返程日期像一道刺眼的伤疤——年,快过完了。
离家的日子像滴漏里的沙,眼见着就要见底。出发前夜,昏黄的灯光下,堂屋一角再次上演了“迁徙”般的景象。
爷爷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把一个硕大的、鼓囊得快要裂开的蛇皮袋用麻绳捆扎结实。里面是新碾的米,颗粒饱满,沉甸甸地压着袋子底部。还有一大桶自家榨的、金黄透亮的菜籽油,油香透过塑料袋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奶奶则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把腊肉、腊肠用厚厚的、沾着油渍的牛皮纸仔细包好,外面又密密实实地缠了好几层塑料袋,再塞进一个干净的、印着模糊广告的化肥袋里。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
“这包是晒得最干的萝卜条,炖汤香!”
“这罐辣酱是你三姨婆做的,味儿正,下饭!”
“新炒的南瓜子,路上闲了嗑……”
她佝偻着腰,一件件、一层层地往那个原本属于吴迪的双肩包里塞。背包被撑得变了形,拉链几乎要崩开。吴迪看着,喉咙发紧:“奶,够了,真够了!城里啥都能买着,带这么多路上多沉……”
“买的能有家里的好?能有家里的滋味儿?” 奶奶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城里东西贵,能省一点是一点!这都是你爷你奶、你爸你妈的心意!” 她终于把背包的拉链勉强合上,又用力按了按鼓出来的地方,这才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奶奶苍老疲惫的侧影,爷爷额头的皱纹也深如沟壑。他们默默收拾着,把对儿孙的不舍和牵挂,连同土地里生长出的最朴实的馈赠,都打包进这些沉甸甸的行囊里。
收拾妥当,奶奶走到吴迪跟前,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浑浊的眼睛深深望着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烙在他心上:“迪娃,”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磨洗后的郑重,“房子……是大事,你办成了,奶心里……踏实了一大块。可人这一辈子啊,不能光有个空屋子。过完年,你就整三十了……” 她顿了顿,手上力道加重,“该寻思寻思身边人了。成了家,心才算真的落定。别让爷奶……走的时候还挂着这个心。”
爷爷站在奶奶身后,沉默着,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那顶洗得发白的旧呢帽下,眼神凝重而期待。
“三十了……” 这三个字像冰凉的铁块,猝不及防地砸进吴迪的胸腔,激起一片沉闷的回响。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呓语。是啊,三十了。仿佛昨天还在为高考挑灯夜战,还在为城中村的房租发愁,一转眼,竟已站在了而立之年的门槛上。岁月像村口那条无声流淌的河,裹挟着他,不容分说地冲到了这里。房贷、工作、催婚……生活的重压并未因“而立”而减轻分毫,反而更加轮廓分明。他迎着奶奶殷切的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奶,我知道。我会……留意的。”
回城的火车依旧拥挤喧嚣,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吴迪靠着椅背,脚下堆满了鼓鼓囊囊的行李——沾着泥土气息的蛇皮袋,勒得变形的双肩包,还有几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散发出混杂着腊味、干菜和辣酱的浓烈乡愁。沉,真沉。肩膀被背包带勒得生疼,脚边的袋子随着车厢晃动不时蹭到他的腿。
窗外,熟悉的田野、低矮的山丘在冬日的暮色里飞速后退,渐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暗影。故乡小站的昏黄灯火,连同站台上爷爷奶奶那不断挥动、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的佝偻身影,被疾驰的列车狠狠地抛在了身后。
车厢里人声嘈杂,泡面味、汗味混杂在一起。吴迪闭上眼,把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比疲惫更深沉的,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滋味。有离巢的酸涩,有亲情的牵绊,有对那间城市蜗居的归属,更有那“三十而立”四个大字压下来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哐当——哐当——”声,节奏恒定,仿佛在反复叩问着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冰冷的铁轨,一头连着拔地而起的房贷与催婚的喧嚣,一头系着泥土深处割舍不下的根脉与期盼。而他,就站在这三十岁的轨道中央,被拉扯着,推搡着,驶向那既定的、充满甜蜜负担与无形重压的远方。
前方的路还长,长得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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