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无风,晴好。
冬日的晨跑,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温热的活力。张甯站在彦宸家客厅的中央,微促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渐渐平复。她没有开灯,只是任由窗外那片鱼肚白色的天光,柔和地洒进来,照亮了头顶那片即将消逝的宇宙。
它依旧在那里,静静地悬浮着,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梦境。
那是他们的“信息星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她的目光,像一个最虔诚的巡礼者,一寸寸地,抚过这个由他们亲手构建的宏大世界。
那些最初由七八条颜色各异的棉线搭建起来的骨架,如今早已变得盘根错节,密如蛛网。红色的线像搏动的动脉,蓝色的线是沉静的静脉,它们在无数个由图钉和挂钩构成的“星辰”节点间穿梭,将整个体系的生命力输送到每一个角落。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切的起点,那个悬挂在网络正中央的、用红色粗笔写着“伊拉克”的核心节点上。从那里,延伸出一条粗壮的红线,直指那张画着被圈叉覆盖的科威特国旗的卡片,线上挂着的“8月2日”、“入侵”等字样,此刻看来,已然像是上个世纪的陈旧历史。
她看见了那条贯穿始终、时隐时现的金色线索。这条线,是彦宸当初天才般的构想,也是他们整个课题的灵魂。它像一条潜伏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下的深海暗流,巧妙地穿行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尼克松冲击”、“美沙1974秘密协议”等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孤立岛屿之间,最终将所有喧嚣的政治口号与军事行动,都牢牢地锚定在了“石油美元”这个沉默而坚硬的基石之上。
她的视线缓缓移动,掠过那张写着“美国”的蓝色卡片,以及它下方那一簇密密麻麻、关于美军在沙特阿拉伯大规模集结的剪报。随着十二月的到来,战争的阴云已经浓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她甚至还能回想起,两人为了推算美军部署的航母战斗群数量和空军的飞行架次,是如何将十几期的《舰船知识》和《航空知识》摊满整个地板,像两个真正的参谋,在模拟一场注定要爆发的战争。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一根从“英国”节点径直牵引到“科威特油田分布图”的红色丝线上。那条线与美国的蓝色主线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显示出一种毫不犹豫的追随姿态。张甯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带着些许讥诮的弧度。这几乎是那个日不落帝国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作为最老练的“离岸平衡手”,永远懂得如何在大洋彼岸的纷争中,通过巧妙地“搅动”局势,来换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彦宸曾用“铁杆盟友”来形容这种关系,而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延续了数百年的地缘政治生意。
张甯的指尖,轻轻地从材质不一的卡片和纸条中掠过。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就在学校的报刊栏前,她和彦宸并肩站着,看着《人民日报》上关于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后国际局势的报道。就是在那时,这个少年第一次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燃烧着火焰的眼神看着她,说:“我们要不要……一起研究?”
从那天起,这片星空,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疯狂地生长、扩张、繁衍。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彦宸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张甯,杯口冒出的白色蒸汽,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
“诺,暖暖手。”
张甯接过那杯热茶,指尖传来踏实的暖意。她没有喝,只是捧着,目光依旧没有从那片星图上移开。
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顺着她的目光,一起仰望着头顶上那片共同的杰作。
从那个夏末的午后,到这个寒冷的冬日清晨。
从第一根丝线的拉起,到即将来临的消亡。
从最初关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激烈辩论,到后来对“欧佩克产量配额”的默契推演。
这片星图,像一棵沉默的树,见证了他们之间每一场智力碰撞的火花,每一次观点交锋的酣畅淋漓,每一次共同发现秘密时,那种无需言说的、心照不宣的巨大喜悦。
它早已不是一堆卡片和丝线的堆砌。
它是他们的战争沙盘,是他们的思想实验室,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一座悬浮在空中的、无与伦比的纪念碑。
“一百零九天。”张甯看着头顶,忽然轻声说出了一个数字。
“什么?”彦宸一时没反应过来。
“从九月六号我们决定做这件事,到今天,一共是一百零九天。”张甯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彦宸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赞叹,也有释然。“你记得可真清楚,”他喝了一口热茶,任由那股暖流淌进胸口,“一百零九天……我们像两个傻子一样,把能找到的报纸杂志和新闻联播当成了连载小说来追。不为考试,不为分数,就为了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好奇心。”
“不是好奇心,”张甯看着他,纠正道,“是求知欲。”
“对,求知欲。”彦宸用力地点了点头,无比认同这个说法。他看着头顶上那片凝聚了他们无数心血的星图,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玩笑意味的真诚,“谢谢你,宁哥。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绝对搞不出这个东西。我可能会收集一大堆资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张甯“嗯”了一声,坦然地接受了这份感谢,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正如没有他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近乎于偏执的热情,这片星图根本无从谈起;没有她冷静到刻板的逻辑梳理和对细节的绝对掌控,这片星图也早已在无序的扩张中,坍塌成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
良久,彦宸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不舍,有骄傲,也有一丝终于要尘埃落定的释然。
“就这么看着……”彦宸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重的不舍,“还真有点不习惯……以后这上面空荡荡的,估计得好一阵子才能适应。”
他转过头,看着张甯清丽的侧脸。初升的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晨光,熠熠生辉。
“师父,”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甘心的、最后的挣扎。“你说……它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像个……等着被火化的‘病体’吗?”
张甯缓缓地收回目光,终于垂下眼帘,看着手中那杯升腾着热气的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表情,也藏住了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同样复杂的情绪。
她当然记得那个“病体”的比喻,那是她亲手筑起的、用来抵御情感泛滥的冰冷壁垒。但此刻,站在这座由他们共同创造的、即将消逝的纪念碑下,再坚硬的壁垒,似乎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良久,她才轻轻地、缓缓地吹了吹杯口的白雾,用一种近乎于呢喃的、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它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杰作。”
那句轻声的、仿佛情人梦呓般的评价——“它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杰作”——像一枚被引爆的、无声的、温暖的炸弹,在彦宸的心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
他设想过她可能会有的所有反应。她可能会冷静地点头,认同“病体”的比喻,然后催促他动手;她也可能会用更学术、更冷静的词语来定义它,比如“一个成功的沙盘推演模型”;甚至,她可能会什么都不说,只是给他一个“开始吧”的眼神。
他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最完美的杰作”。
这六个字,从那个永远冷静、永远克制、永远用逻辑和理性构筑起坚硬外壳的张甯口中说出,其分量,不亚于一场山呼海啸般的盛大加冕。它不是一句简单的夸奖,而是一份至高无上的、来自于灵魂知己的最终认证。
前一秒还萦绕在心头的、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别绪,在这一刻,被一股更强大的、滚烫的洪流彻底冲垮。那洪流,名为“骄傲”,名为“满足”,名为“被全世界最懂自己的人所认可的巨大喜悦”。
彦宸的眼睛,前所未有地亮了起来,仿佛有两簇金色的火焰,在他眼底轰然点燃。他脸上那副患得患失的表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灿烂到近乎于傻气的、毫不掩饰的巨大笑容。那笑容咧到耳根,将他那口整齐的白牙,暴露在冬日清晨的阳光里。
“好嘞!”他猛地将自己手中的茶杯往茶几上一放,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重新燃烧起熊熊的火焰,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壮士断腕”般的豪情,“师父您擎好吧!看徒儿我,亲手将咱们这最完美的杰作,妥善地封存进记忆里!”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接下来的不是一场拆除工程,而是一项神圣而光荣的使命。
话音未落,他便立刻行动起来,弯下腰,低着头,开始在茶几下面那个塞满了各种杂物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剪刀……剪刀放哪儿了……我记得明明就……”他一边翻找,一边小声地嘀咕着。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忽然被一双只穿着白色棉袜的脚给吸引住了。那双脚,正安安静静地踩在冰凉的、泛着青光的磨石子地板上,纤细的脚踝在空荡荡的裤管下,显得格外脆弱。
彦宸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那股刚刚还豪情万丈的“将军”气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股刻在他骨子里的、“老妈子”般的操心和碎嘴。
“喂!”他猛地抬起头,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脸上写满了“痛心疾首”的责备,“宁哥,我得郑重地、严肃地批评你了啊!我这不是给你准备了棉拖鞋吗?就在门口的鞋柜里,你怎么又不穿?”
他伸手指了指玄关的方向,语气里充满了那种“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却一点不领情”的巨大委屈。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现在是冬天!你老这么光着脚踩地板,脚不凉吗?寒气入体知不知道?以后老了要得老寒腿,有你哭的时候!”
张甯正捧着热茶,静静地看着他为她那句赞美而瞬间“满血复活”的傻样,唇角还噙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冷不防被他这通劈头盖脸的“养生教育”给砸得一愣,随即,那张总是清冷的脸上,终于绷不住了。
她赶紧低下头,用手里的茶杯挡住脸,死死地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那双清亮的眼睛,因为忍笑而弯成了一对漂亮的月牙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接下来的表演。
彦宸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不知悔改”,更是来气。他索性放弃了找剪刀,手脚并用地从茶几底下爬了出来,气鼓鼓地走到玄关,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崭新的、与他脚上那双蓝色卡通拖鞋配成一对的、粉色的、带着一对毛茸茸兔子耳朵的棉拖鞋。
他拿着那双与自己硬朗气质格格不入的拖鞋,几步走回到张甯面前,然后,在张甯那带着一丝惊讶和更多笑意的目光中,他竟然就这么单膝蹲了下来。
他将那双粉色的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她的脚边。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严厉的语气,对她下达了命令。
“抬脚。”
张甯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像冰层开裂,漾出一片温柔的春水。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个半蹲着的、一脸执拗的少年,心中一片柔软。
她无奈地、却又无比顺从地,接受了这份“侍奉”。
她将手里的茶杯放到一旁的柜子上,为了保持平衡,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地扶住了彦宸的肩膀。
然后,她抬起了右脚。
彦宸立刻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脚,将那只温暖的、带着兔子耳朵的拖鞋,稳稳地套了上去。接着,是左脚。
整个过程,他都无比专注,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充满了仪式感的工作。
直到两只脚都安安稳稳地住进了那个温暖的毛绒世界里,他才满意地拍了拍手,站直了腰。他低头看了看张甯脚上那双显得有些滑稽的粉色拖鞋,脸上露出了大功告成般的、欣慰的笑容。
“这还差不多!”他拍了拍手,满意地宣布道。
他又一次转身,准备去继续他那“寻找剪刀”的未尽事业。
然而,他刚转过身,一只手,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等。”
是张甯的声音。
彦宸回过头,看见张甯正仰着脸看他,那双刚刚还盛满了笑意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明亮的光彩。
“先别拆。”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错过的认真,“去把你那个宝贝相机拿出来。”
彦宸一愣,显然没跟上她的思路。
张甯看着他那副茫然的样子,唇角的弧度更大了。
“我们拍张照,纪念一下。”
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彦宸那有些一根筋的大脑。
他恍然大悟地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巨大喜悦和赞叹。
“Smart girl!”
喜欢青色之回忆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青色之回忆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