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当彦宸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张甯的额头上时,他感觉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两人这小小的、仅有方寸的、由体温构筑而成的空间之外。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皮肤的细腻与温热,能闻到她发梢间那股混杂着洗发水清香与阳光味道的、令人安心的气息,甚至能通过额头相抵的、最细微的骨骼震动,感受到她那平稳而又宁静的呼吸。
他那颗刚刚经历了从冰封到解冻、再到滚烫沸腾的心,终于在这份极致的、宁静的亲昵中,缓缓地,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汪温暖而又澄澈的湖。
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中迷航了许久的、破破烂烂的小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最安稳的港湾。
原来,女王陛下的怀抱,不是用来征服的,而是用来……归顺的。
这份宁静,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久到路灯的光,都变得愈发清亮,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愈发暧昧不清。
最终,还是张甯先动了。
她没有后退,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用那光洁的额头,轻轻地、像是安抚小动物一般,蹭了蹭他的额角。
“回家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被晚风吹散的、慵懒的沙哑,“我饿了,我妈也该等急了。”
“好嘞!”
彦宸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中气十足的、充满了活力的语调。他感觉自己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被充满了电的、崭新的电池,闪烁着兴奋而又愉悦的蓝光。
他重新推起自行车,另一只手,却依旧紧紧地,与她相扣,半分也不舍得松开。
两人重新并肩,走在被路灯拉长了影子的、安静的街道上。
这一次,气氛却与刚才,截然不同了。
那份压抑的、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沉默,已经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的、惬意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飘飘然”的氛围。
彦宸感觉自己的嘴角,已经快要咧到耳根了。他甚至控制不住地,想要吹一声响亮的、充满了胜利意味的口哨。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女孩那宁静美好的、被路灯光晕勾勒出一圈柔和轮廓的侧脸,心里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属于“臭屁小男生”的、贱兮兮的得意劲儿,又开始像野草一般,疯狂地,冒出了头。
那颗刚刚被安抚好的、温顺的“幼兽之心”,在确认了自己绝对安全、并且备受宠爱之后,立刻,就想开始撒欢、打滚、甚至伸出爪子,去撩拨一下自家那高冷的女主人了。
“那个……宁哥……”
“嗯?”张甯目视前方,声音平淡。
“既然……咱俩现在是吧,就是那个……名正言顺的男女朋友了……”他的眉毛,开始不受控制地上下飞舞,像两只在眉骨上跳舞的、肥硕的毛毛虫,“你看,我们是不是……也该找个什么风和日丽、月黑风高的恰当时机,安排一下,做一些……男女朋友应该做的事情?”
他的语气,充满了循循善诱的、不怀好意的暗示。那双刚刚还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已经写满了跃跃欲试的、闪烁着贼光的期待。
张甯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她甚至连侧脸的弧度,都没有半分的变化。
她只是用那只被他握着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掌心,然后,用一种比刚才还要平淡的、仿佛在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的语气,云淡风轻地说道:
“说得对。”
彦宸的眼睛,瞬间“锃”地一下,亮了。
有戏!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超过一秒,张甯的下一句话,就如同一盆混着冰碴子的、冰冷刺骨的冬日井水,从他的头顶,兜头浇下。
“一会儿过桥的时候,”她缓缓地说道,那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好听,“我就安排,把你一脚踢下去。”
“……”
彦宸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感觉自己那颗刚刚还飘在云端的心,“嗖”的一下,就被人用一根无形的绳子,给拽回了地面,甚至还因为惯性,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狠狠地弹了两下。
“不是……宁哥,你这……”他有些结巴地,试图为自己辩解,“我这就是一个……充满诚意的、建设性的提议……”
“我的也是。”张甯言简意赅地回答。
“你那叫提议吗?你那叫谋杀亲夫!”彦宸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控诉。
“哦,”张甯的反应,依旧是淡淡的,“那就不踢了。”
彦宸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她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
“直接推下去吧,省力。”
“……”
彦宸彻底没话了。他看着身旁这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表情的女孩,心里那股劫后余生般的狂喜,迅速被另一种更熟悉的、名为“无力回天”的挫败感所取代。
他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庇护所”,什么“温柔乡”,那都是限量版的、只在特定情境下才会触发的隐藏剧情。一旦警报解除,他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重新变回那只怎么也翻不出五指山的、可怜的猴子。
“宁哥,你不能这样,”他开始耍赖,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的抱怨,“你不能刚给了颗糖,转头就给我一巴掌啊!我这颗脆弱的、刚刚被你治愈好的少男心,会碎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力地,晃了晃两人十指紧扣的手,试图用肢体语言,来增加自己这番控诉的可信度。
“而且,”他话锋一转,终于将矛头,对准了那个让他耿耿于怀了一整周的、最核心的问题,“而且你这个星期,你知不知道你看我的眼神,都是什么样的?”
张甯终于有了点反应。她侧过头,那双清澈的凤眸里,带上了一丝纯粹的、恰到好处的疑惑:“什么样的?”
“就是那种……”彦宸开始惟妙惟肖地模仿,他努力地将自己的眼神变得空洞、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就是那种‘我不认识你’、‘你离我远点’、‘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从这个世界上物理消失’的、绝对零度的眼神!你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每天都感觉自己活在西伯利亚的寒流里!”
他说得声情并茂,仿佛自己真的是一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可怜的小白杨。那感觉,自己简直就是本世纪最惨的、窦娥的亲弟弟——窦逼。
然而,他这番充满了画面感的、声泪俱下的控诉,并没有在张甯那张清丽的脸上,激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她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用一种充满了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那语气,无辜得像一朵刚刚在天山雪池边绽放的、不染尘埃的雪莲。
“有吗?”她歪了歪头,“我一直都是这种眼神啊。”
“……”
彦宸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珠穆朗玛峰上,除了把自己震得内伤,对方连一粒灰都没掉下来。
“你……你胡说!”他气急败坏地反驳道,“你以前看我的眼神,虽然也冷,但那是……那是带着一丝‘你这个傻子还挺有意思’的探究的冷!但这几天的冷,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感情的、仿佛要把我直接气化掉的、宇宙真空的冷!”
“你从第一天认识我,我不就这样吗?”张甯继续用她那平淡无奇的语气,陈述着一个让他无法反驳的事实,“冷冰冰的,不爱说话,看谁都像欠我钱一样。你不是还说,就喜欢我这样的吗?”
“……”
彦宸被这句反问,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一拳打出去,结果不仅打在了棉花上,那团棉花里还他妈的藏着一整套逻辑严密的、带反伤效果的钢甲。
“可、可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吗?”他急了,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八度,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我们现在,不是男女朋友了吗?!”
他特意将“男女朋友”这四个字,咬得极重,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合法身份。
他以为,这句足以载入史册的、定义了全新关系的宣告,至少能换来对方片刻的动摇与沉默。
然而,张甯的脸上,却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
“哦——”
张甯拖长了声音,脸上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那表情,像是在说:“原来你纠结的是这个啊,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明白了。”她点了点头,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的目光,看着他。
彦宸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其事,搞得心里一突,下意识地也停了下来。
“你是要我……”张甯看着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清冷的凤眸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像是经过了精密计算后的、奇异的光芒,“你是要我下次,只要在学校里,一跟你对上眼神,就立刻……”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脑海里,构建着一幅具体的、生动的画面。
“……就立刻,迈着小碎步,‘噔噔噔’地,一路蹦跳着,跑到你的座位前。然后,睁着一双水汪汪的、闪着无数颗小星星的大眼睛,猛地一下,跳到你的怀里,用双臂一把搂住你的脖子,再用我这张脸,在你身上蹭来蹭去,最后,用一种能甜得滴出蜜来的、腻腻歪歪的语气,娇滴滴地问你……”
她的声音,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变得无比的甜美,无比的娇柔,那声调,拐了十八个弯,每一个转音,都带着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黏腻的糖分。
“——需~要~什~么~服~务~呀?男~朋~友~!”
“……”
轰——!
彦宸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一道来自异次元的、粉红色的、带着草莓味闪电的、巨大的棒棒糖,狠狠地,砸穿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世界观,正在“咔嚓、咔嚓”地,碎裂成一地的、闪着光的玻璃渣。
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从他的脚底,瞬间爬满了他的全身,让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地叫嚣着“不要”!
那个画面……太美了。
他不敢想。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却甜得发腻的女孩。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自动播放起了她刚才描述的那一整套、充满了灾难性画面的、恐怖的动画。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在那个画面里,全班同学,乃至全校同学,都闻声赶来,将他们围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圈,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那种看史前怪物一般的、充满了震惊与错愕的表情。而班主任则会面无表情走进办公室,冷静地,拨打了110和精神病院的电话。
一股巨大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从他的尾椎骨,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呃……”过了许久,他才终于从那石化状态中,找回了一丝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声音,他的表情,比哭还难看,“那个……好像……好像也不用……这么……热情?”
“为什么不用?”张甯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我正在认真地为你解决问题”的、纯良无害的表情,“你不是说,男女朋友,就该不一样吗?我觉得,这个模式,就挺不一样的。识别度高,宣示主权的效果,也立竿见影。”
“不不不不不……”彦宸的头,摇得像一个被风吹了三百六十度的、劣质的拨浪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太……太高调了!不利于我们搞……地下……咳,不利于我俩保持低调,共同进步!”
求生欲,让他的语言系统,在瞬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创造力。
“哦。”张甯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的、理解的表情。
然后,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摆在了他的面前,像一个仁慈的、给予了他最后选择权的女神。
“那现在,就两条路。”
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清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
“一,从明天开始,正式开启我刚才说的那个‘甜心小宝贝’女友模式。”
“二,继续保持现在这种,我在学校里,看你就跟看一个普通男同学没什么区别的‘绝对零度’模式。”
她顿了顿,那双清澈的凤眸,静静地看着他那张早已被吓得毫无血色的脸,缓缓地,吐出了最后的、决定他命运的四个字。
“你自己,选。”
……
还有第三条路吗?
彦宸很想这么问。但他看着张甯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的眼睛,就知道,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问。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从他提出那个“男女朋友该做的事”开始,就已经为他量身打造好的、完美的、让他自己把自己逼进死胡同的、终极的圈套。
许久,他才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斗败了的公鸡,缓缓地,低下了那颗高傲的、刚刚才扬起来没多久的头。
“我……我选二……”
他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充满了违心与不甘的声音,喃喃地说道。
“很好。”
张甯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一闪而逝的、充满了胜利意味的弧度。
她松开了那两根用来比划的手指,然后,用那只一直与他十指紧扣的手,轻轻地,挠了挠他的手心。
那一下,很轻,很痒,像一片羽毛,带着一丝安抚,一丝戏谑,以及一丝……属于胜利者的、不动声色的炫耀。
彦宸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她那双恢复了清冷的、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凤眸。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女王陛下,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最终的答案——
模式,由你选。
但什么时候给你糖吃,由我定。
完败。
这两个字,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沉甸甸地,压在了彦宸那颗刚刚死灰复燃的、名为“反抗精神”的小火苗上。
他算是彻底认清了现实。在这段关系里,他所谓的“主权”,其有效范围,大概就仅限于决定今天晚饭是吃米饭还是吃面条。而且,前提还得是,她今天不想喝稀饭。
可是……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让她轻描淡写地,用一个圈套,将过去三天那场几乎让他精神崩溃的冷暴力,给彻底翻篇了?
不行。
宜将剩勇作穷寇。
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今天就要当霸王
今天,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尽。自己刚刚经历了失落,她也刚刚给予了安抚,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的平衡之中。如果今天不趁着这股“东风”,将那个最核心、最致命的问题摆到台面上,那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
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让一直被他推着的自行车,都跟着晃了一下。
张甯也随之停下,有些疑惑地,侧过头来看他。那双清澈的凤眸,在路灯下,像两汪不起波澜的、幽深的寒潭。
彦宸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看着她那张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脸,终于,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将那个在他心里盘踞了一整周的、最尖锐的、也最委屈的问题,掷了出去。
“宁哥,”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了下来,没有了刚才的气急败坏,只剩下一丝不容退让的认真,“我发现,你有个毛病。”
“哦?”张甯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这么快就重整了旗鼓。
“你就是……有啥话,从来都不肯好好说出来,”彦宸的目光,直视着前方,仿佛不是在跟她说话,而是在对这条无人的街道,进行一场严肃的控诉,“你喜欢搞冷暴力。明明自己心里,已经因为什么事儿有了影儿,起了疙瘩,你偏不说。就喜欢摆出一副清冷孤高、遗世独立的死样子,把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什么也不讲,有时候别人伸出手来,你还把人家的手,‘啪’的一下,给打开。”
他说到最后,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的委屈。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远处街道上,偶尔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
他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将自己最后、也是最重的筹码,全部推上了赌桌。他在等待着她的反应。或许是辩解,或许是沉默,或许,又是一场更高明的、他无法拆解的逻辑游戏。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她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缓缓地,低下了头。她的目光,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那纤长的睫毛,在路灯的光晕下,投下了一小片安静的、脆弱的阴影。
“对。”
一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让彦宸所有准备好的、后续的控诉,都瞬间被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愣住了。
“我就是这个毛病,”张甯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剖白般的坦诚,“我不会好好说话。”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微微地,蜷缩了一下,像一只受了惊、下意识想要寻找庇护的小动物。
“从小到大,好像就是这样。越是想靠近的,就越是会把他推开。越是对我好的人,我就伤他伤得最深。”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辩解,只有一种近乎于宿命的、疲惫的自嘲。那感觉,仿佛她不是在向他承认错误,而是在向他展示一道早已存在多年、连她自己都无力改变的、丑陋的伤疤。
“我以为,只要摆出那副样子,就不会有人敢来伤害我。我也以为,如果有人真的……真的能不在乎我那些刺,还愿意留下来,那他就是……真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根无形的、柔软的针,毫无征兆地,精准地,刺入了他心脏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彦宸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所有的怒气、委屈、不甘,都在听到这句“对不起”的瞬间,被彻底击溃,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举着石头,兴冲冲地跑去要砸开一扇紧锁的、冰冷的大门,结果门却自己开了。门后站着的人,不仅没有与他对峙,反而浑身是伤地,对他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这里的锁,总是会不小心划伤想进来的人”。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简直混蛋透了。
是他,是他非要去揭开这道伤疤,逼着她去面对自己最不愿示人的一面。他那所谓的“控诉”,在她的坦诚面前,显得那么的幼稚,那么的……残忍。
“不、不是……宁哥,你别这样……”
彦宸瞬间慌了神。他反手,用一种近乎于笨拙的、急切的力道,将她那只微凉的手,更紧地,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我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的语言系统,彻底陷入了混乱。他看着她那低垂的、被阴影笼罩的侧脸,心里那股愧疚与心疼,像野草一样疯长,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揪着疼。
“你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他语无伦次地,开始反过来安慰她,“是我不好,是我太迟钝了,是我没能早点看出来!你那种……那种不是冷暴力,你那是……那是‘女王的考验’!对!考验!只有通过了考验的骑士,才有资格守护在女王的身边!我……我这不是通过了吗?我这不是还牵着你的手吗?”
他像一个蹩脚的、试图用拙劣的魔法,去修复一件稀世珍宝的魔法学徒,手忙脚乱地,试图用自己那点可怜的词汇量,去抚平她话语里那道深刻的伤痕。
张甯没有说话。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被阴影笼罩的凤眸,在这一刻,重新映入了路灯清亮的光。那里面,完全没有他预想中的脆弱、悲伤,甚至连刚才那丝剖白后的疲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清澈见底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淡淡的笑意。
仿佛刚才那个在他面前,展示自己丑陋伤疤的,根本不是她。
“到家了!”
她的语调,忽然变得轻快起来,像一只刚刚卸下重担的、快乐的小鸟。她松开了两人一直紧握的手,动作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了自行车的车把。
“和你一起回家就是好,聊着聊着就走到了。”她歪着头,对他粲然一笑,那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明亮,“你回去吧,反正你也不敢这会儿进我家去吃晚饭的。”
她的脸上,完全是一种行若无事的表情。那份轻松与惬意,仿佛他们刚刚谈论的,不是什么沉重的童年创伤,而仅仅是“今天作业有点多”之类的寻常话题。
就在彦宸的大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的情绪转变而彻底失去运转时,一个带着温热触感的、柔软的东西,毫无征兆地,在他的侧脸上,飞快地,印了一下。
很轻,很软,像一片羽毛,带着她身上那股独有的、好闻的馨香。
她飞速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然后,不等他有任何反应,便推着自行车,轻盈地,转过了身。
“……”
彦宸整个人,都石化在了原地。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缓缓地,摸了摸自己刚刚被“袭击”过的地方。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嘴唇的、柔软的余温,以及一丝让人心猿意马的、淡淡的香气。
温柔乡,余香满颊。
可是……
他一边摸着被亲的地方,脑子里,却一边开始疯狂地,回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那颗刚刚还被心疼与愧疚填满的心,此刻,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自己是不是……又被她给忽悠了一次?
怎么感觉她刚才那番声泪俱下、闻者伤心的自我剖白与悔过,好像……一点没有走心呢?
那感觉,不像是痛苦的回忆,反倒更像是一场……一场准备充分、演技精湛、专门用来应付他这种“直球式质问”的、完美的危机公关。
她用最坦诚的姿态,承认了所有“罪行”,甚至主动加码,将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瞬间瓦解了他所有的攻势,甚至让他反过来,对她产生了巨大的愧疚感。
然后,等他这个“敌人”,彻底被她的“苦肉计”缴了械,甚至开始反过来安慰她的时候,她就立刻收起所有表情,云淡风轻地,宣布战争结束,甚至还给予了一个“胜利者的亲吻”作为奖赏……
这……这是何等高明的、杀人不见血的、教科书级别的pUA手段啊!
彦宸越想,后背就越是发凉。
他半转过身,有些不舍,又有些不甘地,看着那个正推着车,往自家那小院里走的、毫无愧疚之心的背影。
她走得那么轻松,那么坦然,连脚步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快。
就在她即将推开院门的那一刻,她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路灯的光,恰好照亮了她半边清丽的脸颊。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戏谑的笑意。
“那你晚上吃什么?”她笑吟吟地问。
那眼神,那语气,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脆弱与自嘲。分明就是那只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狡猾的、得胜的小狐狸。
“就……街口吃碗面算了呗。”
彦宸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泄了气的皮球,只能无力地,回答着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巷口走去。
他听见身后,传来了院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几乎要被晚风吹散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像一根羽毛,轻轻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等我心情好的时候,会给你安排的……”
“啊?”
彦宸猛地停下脚步,像被踩了电门一样,瞬间跳转过身,望向那个早已空无一人的院门口。
小院的木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关上了。将门里门外,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仔细地,回味着刚才那句话。
那句话……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是在今晚这大起大落、反复横跳的情绪过山车之后,自己因为精神恍惚,而产生的臆想?
喜欢青色之回忆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青色之回忆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