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彦宸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老旧自行车，张甯则双手背在身后，与他并肩而行。
这是他们新建立的、每日一次的“战略密谈”时间。在这段从校门口到张甯家巷口的、半个多小时的路程里，他们可以暂时卸下在教室里那身名为“普通同学”的沉重伪装，交换一天的学习心得，分析敌情，或者，就像此刻这样，享受一段无需言语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在否决了清晨一起跑步那个过于招摇的方案后，在被冰冷的座位表分割于教室的天各一方后，彦宸用尽了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几乎就要躺在地上打滚撒泼的无赖攻势下，张甯终于不情不愿、心花怒放地，答应了由他每天放学后，送自己回家。
这是他们唯一的、可以进行“战情”沟通的秘密会议。
张甯背在身后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她能感觉到，自己那颗总是平静的心，此刻正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还是将那个在她心里盘踞了一整天的话题，抛了出来。
“板报做得挺好的。”
彦宸的心，猛地一跳。他没有立刻接话。
“你的字，”张甯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仿佛那句话，只是说给路边的香樟树听的，“写得真的……很好看。”
“哦。”彦宸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追问，也没有得意。他只是静静地，等着她那真正想说的、必然会接踵而至的下一句。
张甯的手指，绞得更紧了。她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苏星瑶的那篇文章……也写得挺好的。比我写得好。”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关乎荣誉的最终宣判。
“我写不出来。”
彦宸的脚步，猛地一滞。推着的自行车，车头不受控制地歪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响。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身旁女孩那张被路灯光晕勾勒出柔和轮廓的、清冷的侧脸。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微微抿着的、倔强的嘴唇，却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巨大的不平静。
“然后呢？”
彦宸的声音，很轻，很稳。
张甯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沉默地，又向前走了几步。就在彦宸以为，这个话题即将被晚风吹散时，她那比晚风还要凉上几分的声音，才再次幽幽地响起。
“你们俩……挺配的。”
“……”
彦宸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他推着的自行车，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车头不受控制地歪了一下，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了一团白色的、转瞬即逝的雾。他看着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受伤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反驳，去控诉，去将自己那颗被冤枉得快要爆炸的心，剖开给她看。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的那一刹那，张甯却不紧不慢地，补上了后半句。
“…只有在写板报这方面。”
彦宸那颗刚刚还沉入谷底的心，瞬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猛地拽了回来。他看着她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带着几分挑衅意味的凤眸，终于忍不住，哭笑不得地说道：“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又要钻牛角尖，开始自怨自艾了呢……”
“自怨自艾？”
张甯的眉毛，猛地向上挑起，像一柄即将出鞘的、锋利的剑。她那张清丽的脸上，所有的脆弱与迷茫，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强大的、充满了攻击性的女王气场，彻底取代。她上前一步，用一种近乎于挑衅的姿态，瞪着他。
“其他方面，她可没得跟我比！”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绝对的自信。
“我比她高，”她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锁骨，又比了比他的肩膀，“咱俩这身高差，刚刚好。你跟我说话，不用弯腰驼背地来迁就，我跟你并排走，也不会显得像你领着个闺女出门。视觉上，和谐！”
“我体能比她好，”她继续掰着手指头，细数着自己的“王牌”，“她那种大小姐，跑个两百米都得喘半天，以后你跟她约会，只有靠人拎着才能去看西湖。她根本不可能和你一起，靠自己的双腿，去翻山越岭，去看这个世界上所有你想看的风景。体力上，碾压！”
“你搜刮来的那些磁带，”那双清亮的凤眸里，闪烁着不容置喙的、属于胜利者的光芒，“我听了都喜欢。从黑豹、唐朝到chris Isaak，再到Enya。你猜，她喜欢什么类型的？摇滚？不可能，她听完只会觉得吵，然后温柔地劝你去欣赏《天鹅湖》和《蓝色多瑙河》。你那些打口带里的宝贝，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堆需要被归类整理的、带着划痕的‘洋垃圾’。”
她每说一句，彦宸的头就跟着点一下，脸上那副“您说得对”的表情，还夹杂着忍俊不禁。
“我们俩一起钻的那些苍蝇馆子，”张甯的语气越发昂扬和理直气壮，“她会喜欢吗？她会像我一样，面不改色地坐在油腻腻的桌子前，理直气壮地对老板喊‘加一份冒节子’吗？她只会觉得那种地方不卫生，然后优雅地把你请进一家连英文菜单都看不懂的西餐厅，吃一份五分熟的、还带着血丝的牛排。”
彦宸的头，点得更像小鸡啄米了，脸上甚至露出了“光是想一想就浑身难受”的痛苦表情。
她顿了顿，伸出自己的右手一把死死攥住彦宸的手，用一种强势的、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她能陪你发癫，什么后果也不要的，在客厅里搭一座关于海湾战争的‘信息星图’吗？她不能。她只会觉得你异想天开，不务正业。”
“她能看透你那张床垫里布下的‘三层诡计’，翻出你改头换面的“playboy”，用一句‘将军’把你钉死在原地吗？她不能。她只会觉得你变态，然后礼貌地和你保持距离。”
“她能站在老班的办公室里，什么都不顾，连转学都不怕，死也要跟你在一起吗？”
她终于说完了。
一边喘着粗气，眼中绽放着迫人的光芒，一边自己都忍不住地又羞又笑。
彦宸听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被彻底说服的震撼之中。
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脸上那副“拍马屁”的表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近乎于五体投地的崇拜。
“师父……”他由衷地赞叹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您不去说相声，真是我们曲艺界的巨大损失啊！”
“你滚！”张甯用空着的左手，在他那结实的肩头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记，“人家在认真跟你说话呢！没个正经！”
那一下，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嗔怪。捶在他身上，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电流，瞬间从他的肩头，一路酥麻到了心底。
“是，是是！”彦宸立刻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脸上重新堆起了那种充满了崇拜与信服的、忠犬式的表情。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像一个正在认真做笔记的好学生，“宁哥，您刚才那番分析，简直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逻辑之严密，角度之刁钻，杀伤力之巨大，让我叹为观止！这已经不是优势了，这简直是碾压式的、跨维度的降维打击啊！还有吗？”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央求一个绝世高手，再多传授他几招压箱底的绝学，“我都替苏星瑶感到绝望！”
张甯看着他那副夸张的、狗腿的模样，心里那点刚刚才建立起来的、属于胜利者的得意，被彻底地点燃了。她微微扬起下巴，像一只巡视完领地、并且大获全胜的骄傲猫咪，闪烁着一种横扫六合、睥睨天下的光彩。
她缓缓地凑近一步，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带着几分神秘与骄傲的音量，压低了声音，抛出了那记足以载入史册的、最终的、也是最致命的“王炸”：
“还有，我胸比她大！”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和慢放键。
彦宸脸上的表情，出现了极其诡异的、长达三秒钟的凝固。那是一种……从“虔诚崇拜”到“信息过载”，再到“系统崩溃”的、缓慢而又清晰的冰裂过程。他那双刚刚还闪烁着“您说得对”的星芒的桃花眼，瞬间瞪圆了，像两颗被强光照射后、无法聚焦的玻璃球，直勾勾地，钉在了张甯那张刚刚才说出惊天之语的、开合的嘴唇上。
紧接着，一个近乎于本能的、不受控制的、充满了强烈求知欲的动作，发生了。
他的眼角余光，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心虚、却又无比执着的姿态，不受控制地，向着眼角的下方……缓缓滑去。那动作，像一个正在试图偷看邻桌考卷，又怕被监考老师当场抓获的作弊考生，充满了做贼心虚的、鬼鬼祟祟的试探。
“啪！啪啪！”
一连串清脆的、毫不留情的“爱心体罚”，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胳膊和后背上。
“不准乱想！”
“不准偷看！”
“你这个流氓！”
彦宸被打得嗷嗷直叫，一边狼狈地躲闪，一边抱着头，像一只被烫了爪子的猴子，在原地直跳脚。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那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被冤枉后的悲愤与控诉。
“谁是流氓啊！？”他终于找到了反击的间隙，声音里充满了被反咬一口的震惊与不甘，“不是你是女流氓吗？！你这都不是直钩钓鱼了，你这简直是拿棒子直接敲鱼了！有你这么出题的吗？这题超纲了！严重超纲了！”
他一边嚷嚷，一边用一种“我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创伤”的眼神，控诉地看着她。
张甯看着他那副又气又急、却又不敢真的还手的怂样，终于再也忍不住，靠着路边的香樟树干，笑得浑身发抖，前仰后合。
那笑声，清脆、明亮，像一阵扫过风铃的、最得意的春风，将这片属于黄昏的、安静的街道，彻底点燃。
等到张甯笑够了，那阵清脆悦耳的、仿佛能将整个世界都点亮的笑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她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沁出的、细小的泪花，重新整理了一下呼吸，这才拉着依旧处于“系统崩溃”状态的彦宸，继续并肩向前走去。
彦宸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甜蜜风暴的旅人，浑身上下，都被那股充满了娇蛮与自信的香气，给彻底浸透了。他甚至还在回味着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王炸”，以及之后那连珠炮般的、甜蜜的“追杀”。
“那你还担心什么？”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能将世间一切坚冰都融化的温柔。
张甯今天的心情，显然是好到了极点。她听着他那温柔的问话，非但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反唇相讥，反而故意地，将那本就挺得笔直的腰背，又向上挺了挺。那姿态，像一只刚刚打赢了一场恶仗的、骄傲的小孔雀。
“我没有担心啊，”她目视前方，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自信得很。”
话虽如此，那刚刚才褪去红晕的脸颊，却又不受控制地，悄然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动人心魄的粉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飞快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脚尖踢着路边小石子的动作，那副模样，可爱得让彦宸的心又不受控制地乱跳。
彦宸看穿了她那份“口是心非”的傲娇，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知道，有些话，点到即止，才是最高级的温柔。他适时地、无比自然地岔开了话题：
“你猜，这次全校评选，哪个班的板报会得第一？”
张甯抬起头，那双清亮的凤眸里，闪过一丝“你明知故问”的促狭笑意，却还是装作一无所知地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你能猜到？”
彦宸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与他平日里那玩世不恭的模样截然不同的、罕见的迟涩。
“我猜……我们班会得第一。”
当彦宸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张扬与得意，反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的怅然。
张甯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她原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用一种“那必须的，也不看看是谁写的字”的、欠揍的语气来回答。
“为什么？”张甯的眼神，随意地看着街边的风景，仿佛只是在随口一问。
“周日加班那天，”彦宸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像是在分享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我跟洛班长聊的时候，她说……苏星瑶所在的班级，不止是咱们高中，包括从初中开始，这种评选的荣誉，就从来没旁落过。多不胜数。”
“嗯。”张甯低低地应了一声。这个答案，与洛雨婷之前透露给她的信息，完美地吻合了。
彦宸继续解释道：“她的文章写得是挺好，这个我承认。不过，能这样一直保持常胜，主要的原因是……她爸爸的身份。”
张甯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知道。”
两人同时，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没有嫉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对这个世界运行的、某些“潜规则”的、了然于胸的通透。他们都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个叫苏星瑶的女孩，是如何在一条被铺满了鲜花与掌声的、平坦的康庄大道上，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今天。
“没什么，”最终，还是张甯先开了口，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的力量，“人家有的，也终究是人家的。羡慕也没用，嫉妒也没用。还是只有…走自己的路。”
彦宸侧过头，看着身侧这个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淡然而通透的少女。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自怨自艾，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之后，选择与现实和解的、强大的平静。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根最柔软的羽毛，轻轻地拂过。那份柔情，如同最细腻的丝线，一圈一圈地，将他的心脏，温柔地缠绕、包裹。他不由自主地轻轻紧了紧两人十指相扣的手。
张甯似乎也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她也侧过头，看着他，那双清亮的凤眸，在路灯下，像两汪温暖的、倒映着星光的湖水。她忽然又靠近了一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用食指，轻轻地、戳了戳他那张写满了感动的、傻乎乎的脸颊。
“人精！”
彦宸假意躲闪，却没有躲过，任由她那带着一丝凉意的手指，在自己脸上留下一个短暂的触感。他笑着说：“你不也是人精？心里什么都知道，算得比谁都清楚，就喜欢自己跟自己‘打肚皮官司’，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张甯不接他的话。她停下脚步，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那个熟悉的的小院门口。
“到家了，”她松开了两人一直紧握的手，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恶作剧得逞后的笑意，“谢谢你啊，男朋友，又屈尊送我回家一次。”
那声“男朋友”，被她叫得字正腔圆，却又带着一丝故意拉开距离的、戏谑的调侃。
彦宸目送着她推着车，往那扇半旧的木门里走，看着她那纤细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提高了声音，像一个不甘心就此落败的赌徒，抛出了自己最后的、也是最大胆的“赌注”：
“哎，宁哥！要不哪天，把你的长处，也展示出来看看？！”
张甯推门的动作，顿住了。
她缓缓地，回过头来。
巷口的灯光，恰好照亮了她半边清丽的脸颊。她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充满了危险与诱惑的笑意。
“可以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微凉的夜色，落在了彦宸的耳朵里。
“只要你有那个胆子。”
彦宸闻言，心头一阵剧跳。
他看着她那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的、充满了挑衅意味的凤眸，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自动播放起了那活色生香的、充满了“物理优势”的画面。
他低头思索了一下，不由得，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像一个认清了现实的勇士，认命般地摇了摇头。
再抬头时，院门，已经“吱呀”一声，轻轻地，关上了。
只留下那盏昏黄的路灯，和那个在原地，独自品味着“完败”滋味的、可怜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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