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山以北的崎岖山道上,一支沉默的军队正在强行军。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号喧天,只有无数双穿着草鞋或裹着破布的脚,踏过碎石和溪流,发出沙沙的声响。白杆兵们将长枪扛在肩上,如同移动的森林,坚韧而迅捷地穿行在皖西的丘陵之间。
秦良玉走在队伍中段,虽年事已高,步伐却依旧稳健。她拒绝了亲兵抬轿的提议,坚持与士卒同行。马祥麟跟在身侧,低声道:“母亲,哨探回报,左良玉主力仍在安庆东南猛攻,其西北方向只有些零散卫所兵和乡勇,防备松懈。照此速度,再有两日,我军前锋便可抵近安庆西北郊。”
“还不够快。”秦良玉目光如电,扫过蜿蜒的队伍,“传令下去,再精简行装,抛弃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三日干粮和必备军械。务必在后日拂晓前,出现在安庆城下!”
“是!”马祥麟领命,立刻派人向前后传令。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队伍后方逆着行军方向疾驰而来,马蹄溅起泥浆。骑士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跪倒在秦良玉面前,双手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急报。
“督师!南京……南京急件!戎政府转呈安庆崔指挥使最后一份求援信抄件,以及……陛下密旨!”
秦良玉心中一凛,接过信件,迅速拆开。那封抄自崔文嶂的求援信,字迹潦草,甚至带着点点疑似干涸的血迹,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与决绝,让她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而朱慈烺的密旨则更简短,只有一句话:“安庆危殆,望将军星夜兼程,力挽狂澜!江南安危,系此一战!朕在南京,静候佳音!”
压力,如山般压下。秦良玉能想象到年轻的皇帝在南京翘首以盼的焦灼,也能感受到安庆城内守军濒临崩溃的喘息。她将信件递给马祥麟,声音低沉而坚定:“传令全军,抛弃所有炊具,只带冷食,连夜赶路!告诉将士们,安庆的兄弟快撑不住了,早到一刻,就能多救一人,多保一寸国土!”
命令层层传达,队伍的行进速度陡然再次提升。疲惫被强行压下,一股救兵如救火的紧迫感,在白杆兵中弥漫开来。
南京,清田使司的值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韩赞周面前跪着一名鼻青脸肿、官袍被撕破的户部主事,正是派往镇江卫核田的官员之一。
“说!怎么回事?”韩赞周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主事带着哭腔禀报:“公公,卑职……卑职带人刚到镇江卫田庄,还没开始丈量,就冲出来上百号军汉,为首的是个姓徐的千户,说……说那是他们卫所弟兄的活命田,谁敢动就跟谁拼命!他们不由分说,就打砸了我们的马车,抢走了丈量工具,还把……还把卑职等人轰了出来,扬言下次再去,就要……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反了!反了!”黄道周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外,“堂堂朝廷命官,奉旨行事,竟遭如此羞辱!这还有王法吗?!”
韩赞周脸上青气一闪,看向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朱慈烺:“皇爷,您看……”
朱慈烺缓缓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冰冷的火焰。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问道:“这个徐千户,什么背景?与魏国公府,可有牵连?”(魏国公已被处置,但其旧部势力犹存)
韩赞周显然早有准备,立刻回道:“回皇爷,此人原是魏国公府的家将出身,在镇江卫盘踞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此次阻挠清田,恐怕不止他一人之意。”
“好,很好。”朱慈烺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那名狼狈的主事面前,亲手将他扶起,“爱卿受委屈了。你先下去好生休养,朕,替你做主。”
那主事受宠若惊,连连叩首后退下。
待他离开,朱慈烺对韩赞周和黄道周道:“听到了吗?他们已经敢对朕派去的钦差动手了。下一步,是不是要打进南京城,清君侧了?”
他语气平淡,却让黄道周感到一阵寒意。
“陛下,是否……是否暂缓清田,以免激起兵变?”黄道周忧心忡忡。
“缓?”朱慈烺猛地转身,目光如炬,“黄先生,我们没有时间缓了!秦将军正在前线搏命,朝廷若连粮饷都无法保障,如何对得起前方将士的流血牺牲?今日退一步,明日他们就敢进十步!此事,绝不能退!”
他看向韩赞周,斩钉截铁:“韩大伴,你亲自去!带上朕的尚方剑,调一营武英营兵马,再去一趟镇江卫!那个徐千户,以及所有参与殴辱钦差、阻挠清田的军官,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锁拿回京!敢有反抗者,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老奴领旨!”韩赞周眼中凶光一闪,躬身应命。他知道,皇爷这是要杀鸡儆猴,用最酷烈的手段,强行撕开一道口子。
安庆西城。
崔文嶂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是过度疲惫和饥饿带来的幻觉。他靠着矮墙,看着身边仅存的几十个兄弟,他们相互倚靠着,用身体为彼此支撑。
山下的左军又开始了新一波的进攻,这一次,攻势似乎比之前更猛。
“将军,没……没石头了……”一个亲兵哑声道,他的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破布。
崔文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想举起手中的刀,却发现手臂沉重如山。“那就……用牙咬……”他的声音微不可闻。
就在左军先锋嚎叫着即将冲上矮墙的刹那,异变陡生!
进攻队伍的侧后方,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那声音不同于左军的杂乱,而是带着一种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般的锐利!
“风!风!大风!”
伴随着这古老而雄壮的战号,无数白色的枪杆如同突然从地底涌出的竹林,瞬间刺入了左军混乱的侧翼!枪阵如林,推进如山,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是……是白杆兵!”有见识的左军老兵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秦良玉!秦良玉来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进攻的左军中蔓延。他们围攻安庆多日,早已是疲兵,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斗力强悍的生力军从侧后猛击,瞬间就崩溃了!
崔文嶂挣扎着站起身,难以置信地望着山下那如同潮水般击溃左军的白色浪潮,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他举起卷刃的长刀,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弟兄们!杀——!!”
绝境之中,铁火西来。安庆的战局,在这一刻,骤然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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