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祭陵的悲壮与肃穆,如同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席卷了整个北直隶,也吹过了山海关,钻进了平西王府邸。
山海关,天下第一关。雄踞于此,南眺波涛,北锁辽西。然而此刻,这座雄关在吴三桂眼中,却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囚笼。
府邸书房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吴三桂未着甲胄,只一身藏青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院内凋零的枯枝。他年不过三十,面容原本英武,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眉宇间刻满了焦虑与挣扎。自多尔衮病逝,清廷内部权力倾轧加剧,他这“平西王”的地位,便愈发尴尬而危险。
“王爷,”一声轻唤自身后响起,是他最倚重的幕僚方光琛。方光琛面色凝重,低声道,“北京来的消息已经证实了。朱慈烺……不,弘光帝,已在昌平十三陵举行了盛大祭典,告慰列祖列宗,并立碑‘忠魂归处,日月重光’,收揽了无数军心民心。如今北直隶传檄而定,各地望风归附,其势……已成。”
吴三桂身形未动,只是搭在窗棂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沙哑:“民心所向,呵……他倒是做足了姿态。北京,真的光复了。”
这句话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曾几何时,他吴三桂也是大明臣子,受皇恩浩荡,镇守这辽东咽喉。甲申之变,他引清兵入关,本意或是借虏平寇,却不想局势失控,一发不可收拾。李自成溃败,清廷却鸠占鹊巢,他也从此背上了“汉奸”、“贰臣”的骂名。这三年来,他助清廷剿灭农民军残部,镇压各地抗清义军,手上沾满了同胞的鲜血。每念及此,内心深处便有如毒蛇啃噬,尤其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
“王爷,”方光琛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今局面已截然不同。清廷退守辽东,内部多铎与济尔哈朗争权不休,实力大损。而南明……不,大明,在新帝带领下,非但未如预期般速亡,反而愈战愈强,火器犀利,兵锋正盛。我们夹在中间,处境堪忧啊。”
吴三桂猛地转过身,眼中锐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让我再叛清归明?”他踱步到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山海关的位置,“可我吴三桂,在南京那位眼中,是何等样人?引清兵入关的罪魁祸首!崇祯帝殉国的间接推手!他会容我?就算他为了大局暂时容我,我麾下这数万关宁儿郎,将来在明军体系中,又如何自处?只怕鸟尽弓藏之日不远!”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朱慈烺崛起于微末,靠的是雷霆手腕和一套全新的班底。秦良玉、李定国、郑森这些新兴勋贵,哪个不是战功赫赫且忠心耿耿?他吴三桂一个“前朝贰臣”,带着难以洗刷的污点投过去,即便一时有用,长远来看,也难免被清算的命运。更何况,他深知自己当年开关,在江南士林和百姓心中,早已是臭名昭着。
方光琛沉吟道:“王爷所虑极是。然而,若不归明,我等前路又在何方?死守山海关,为清廷做这看门之犬?多铎性情暴戾,猜忌心重,济尔哈朗亦非善与之辈。如今清廷势衰,急需立威和稳固后方,王爷手握重兵,占据要冲,本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他们内部稍定,腾出手来,第一个要收拾的,恐怕就是我们!”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吴三桂心头。他何尝不知?清廷对他,从来只是利用。如今利用价值虽在,但猜忌更深。粮饷供应已不如前殷勤,军中斥候更是多次发现疑似清廷细作在关内外活动。
“报——!”一名亲兵在门外高声禀报,“王爷,辽东急件!是多铎贝勒派人送来的。”
吴三桂与方光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吴三桂沉声道:“送进来。”
信使呈上一封火漆密信。吴三桂拆开迅速浏览,脸色愈发难看。信上,多铎以极其强硬的口吻,责令吴三桂即刻筹备粮草,并抽调关宁铁骑精锐一万人,随他麾下大将鳌拜南下,名为“试探明军虚实”,实则是想进一步消耗和掌控他的兵力。
“欺人太甚!”吴三桂将信纸狠狠拍在案上,胸膛起伏,“他多铎新败于北伐军,损兵折将,如今竟还想拿我的兵去填他的坑!还要我筹备粮草?我山海关自身粮草尚且捉襟见肘!”
方光琛捡起信看了看,叹道:“王爷,这是阳谋。若遵令,我军实力受损,且与明军结怨更深,再无转圜余地;若不遵令,便是公然抗命,多铎便有借口兴兵讨伐。届时,我等腹背受敌……”
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炭火盆里的火焰跳跃着,映照着吴三桂阴晴不定的脸。向南,是看似宽宏但前途未卜、旧怨难消的“故主”;向北,是步步紧逼、刻薄寡恩的“新主”。山海关这把锁,如今锁住的,是他吴三桂自己的命运。
他走到墙边,凝视着悬挂的那副大明九边辽饷图,目光最终落在北京的位置。那个他曾经守卫,又间接导致其陷落的都城,如今已换了主人。那个名叫朱慈烺的年轻皇帝,竟真的做到了力挽狂澜,实现了看似不可能的中兴。
一股巨大的悔恨与不甘,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光琛,”良久,吴三桂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出决断,“派人……不,你亲自去一趟。带上我的亲笔信,务必隐秘。不是去南京,是去北京,设法接触……李定国。”
方光琛眼中精光一闪:“齐国公李定国?王爷是想……”
“他是北伐首功之臣,如今在陛下面前分量极重。而且,他出身流寇,却能得陛下如此信任重用……”吴三桂眼神复杂,“或许,通过他,能探知陛下对如我这般‘迷途之人’,究竟是何态度。记住,只探口风,切勿暴露我方虚实。此事若泄,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属下明白!”方光琛肃然躬身,“王爷,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啊。”
吴三桂默然,再次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山海关的寒风呼啸而过,如同无数亡魂的哭泣。他知道,自己已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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