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客栈,独院。
方光琛做富商打扮,裹着厚厚的皮裘,坐在炭盆边,看似闭目养神,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潜入北京已两日,这座刚刚光复的都城,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混合气质——残破的城墙、焦黑的梁柱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但清扫整洁的街道、逐渐开张的商铺、以及行人脸上那不再是全然麻木的神色,又预示着新生的开始。尤其是关于皇帝昌平祭陵、厚待英烈家属的种种细节在市井间流传,更让他感受到一种迥异于以往任何时期的精神力量。
院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名看似普通的随从快步走入,低声道:“先生,联系上了。对方同意今夜子时,在城隍庙街的‘墨香斋’后院一见。”
方光琛猛地睁开眼:“确认是齐国公的人?”
“确认了,信物和暗号都对得上。”
“好。”方光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他代表的不仅仅是吴三桂,更是数万关宁军的未来。
子时,北京城万籁俱寂,宵禁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兵丁的脚步声偶尔传来。方光琛在两名精心挑选的好手护卫下,如同幽灵般穿过小巷,来到了约定的“墨香斋”。这是一家看似早已歇业的书铺,后院门虚掩着。
推门而入,院内只有一间屋子亮着昏暗的灯火。方光琛让护卫留在院中,独自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门进屋。
屋内陈设简单,李定国一身寻常的青布棉袍,正背对着门口,欣赏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残破的《山河社稷图》。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方光琛。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李定国直接走到主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方先生,坐。”
方光琛心中一凛,李定国的直接和气势,与他印象中那些善于辞令的文官截然不同。他依言坐下,拱手道:“在下山海关幕僚方光琛,冒昧前来,见过齐国公。”
李定国微微颔首,开门见山:“平西王派先生来,所为何事?”他刻意用了清廷册封的“平西王”称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方光琛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紧。他知道,主动权并不在自己手中。他斟酌着词语,缓缓道:“国公爷明鉴。我家王爷……吴将军,昔日迫于形势,行差踏错,致使身负污名,每每思之,痛悔不已。如今见陛下神武,中兴大明,扫清胡尘,心中亦是为之振奋。关宁军上下,多是大明子弟,岂愿永背汉奸之名,为虏前驱?”
李定国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方光琛继续道:“如今清虏势衰,猜忌日深,屡屡逼迫,欲将我关宁军置于死地。吴将军深感前路已绝,故特遣在下前来,欲向陛下,向朝廷,表明心迹……若能得朝廷宽宥,愿效仿李过、高一功将军等,率部归顺,为陛下前驱,共讨残虏!”
他说出了此行最终的目的,然后紧张地观察着李定国的反应。
李定国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归顺?吴将军倒是打得好算盘。见风使舵,欲借大明之力,摆脱眼前困境。天下岂有如此便宜之事?”
方光琛急忙道:“国公爷,吴将军确是诚心悔过!关宁军数万将士亦心向大明啊!”
“诚心?”李定国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空口白话,如何取信于陛下,取信于天下人?史阁部等人,对吴将军可是恨不能食肉寝皮。”
方光琛心知不出血本是不行了,他咬牙道:“若陛下肯给机会,吴将军愿献上山海关!”
“山海关本就是大明国土,何须他来献?”李定国毫不客气地驳回。
方光琛额头渗出细汗:“那……国公爷的意思是?”
李定国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方光琛,一字一句地道:“陛下有旨,念在关宁军众多将士曾戍边有功,可给吴三桂一个机会。但,需有‘投名状’。”
“敢问……是何投名状?”方光琛屏住呼吸。
“第一,”李定国伸出一根手指,“擒杀或驱逐多铎派往山海关的监军、使者,彻底与控制你们的清军决裂,并向天下发布檄文,公告反正。”
“第二,”他伸出第二根手指,“设法滞缓、扣留,甚至反戈一击,解决掉多铎命令你们交给鳌拜的那支兵马和粮草。具体如何操作,看你们的本事。”
“第三,”李定国目光如刀,“待我军北伐辽东时,关宁军需为前锋,且吴三桂及其主要部将的家眷,需迁至北京‘荣养’。”
方光琛听完,脸色微白。这三条,一条比一条苛刻。第一条是彻底断后路,第二条是直接与多铎开战,第三条更是交出了人质和军队的独立指挥权。
“这……国公爷,这是否……”
李定国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底线。陛下说了,大明已非昔日之大明,绝无裂土封王、拥兵自重之可能。吴三桂若真心归顺,便需拿出足够的诚意,洗刷罪孽。否则,”他顿了顿,声音转冷,“便请他整顿兵马,我大明王师,不日将亲临山海关,与他决一死战!到时,玉石俱焚,休怪言之不预!”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方光琛知道,这不是虚言恫吓。面对拥有火器代差、士气如虹的明军,困守孤城的关宁军,胜算渺茫。
他沉默良久,终于艰难地开口:“国公爷的条件,在下……会一字不差地回禀我家王爷。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需容王爷细细思量……”
“可以。”李定国站起身,示意谈话结束,“但时间不等人。多铎不会给你们太多时间犹豫。给你们十天。十天内,若无明确答复并开始行动,便视同拒绝。送客!”
方光琛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墨香斋,寒冷的夜风吹在脸上,让他打了个激灵。他回头望了望那隐没在黑暗中的书铺,心中充满了沉重。
他知道,吴三桂面临的是一个极其艰难,甚至可以说是屈辱的选择。但,这或许是关宁军唯一的生路,也是吴三桂个人救赎(哪怕是形式上的)的唯一机会。
他将带着这沉重的“底线”,返回那座被风雪笼罩的雄关。而吴三桂,将做出决定他以及数万人命运的最后抉择。
北京的行在,朱慈烺很快收到了李定国的汇报。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再次掠过山海关,投向更远的辽东。
“吴三桂……你会怎么选呢?”他轻声自语。无论吴三桂如何选择,大明中兴的步伐,都不会停止。区别只在于,收复辽东的过程,是顺利一些,还是曲折一些。历史的车轮,已在他的推动下,轰然转向。
喜欢日曜南明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日曜南明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