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平西王府。
书房内的气氛,比窗外的数九寒天更加冰冷凝固。吴三桂踞坐于虎皮大椅上,面沉如水,手中紧紧攥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方光琛从北京带回的、李定国转述的皇帝“三条底线”;另一份,则是多铎从沈阳发出的最新钧令,措辞比上一次更加严厉,限他五日之内,必须交出兵马粮草,并命其长子吴应熊随鳌拜前往沈阳“侍奉”,美其名曰“加深满汉亲谊”,实则为质。
方光琛站在下首,脸色苍白,低声道:“王爷,北京的意思很清楚,陛下……给了我们一条生路,但这条路,需要我们用血来铺。多铎这边,则是步步紧逼,要将我们最后一点骨血都榨干吞尽啊!”
吴三桂猛地将多铎的钧令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生路?那朱慈烺给的是生路吗!擒杀清使,扣留兵马粮草,家眷入京为质……哪一条不是将我吴三桂架在火上烤!这是要我把辽东的满洲人得罪到死,让我除了依附他朱明,再无退路!”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与愤懑。曾几何时,他手握雄关劲旅,周旋于明清之间,自认为是一枚足以影响天下大势的棋子。可如今,棋局已变,他这枚棋子,却成了双方都要逼其表态,甚至欲除之而后快的障碍。
“王爷,”方光琛苦口婆心,“此一时彼一时。多尔衮已死,多铎暴虐,清廷内斗不休,退守苦寒辽东,已是日薄西山。反观大明,新君英武,火器犀利,兵强马壮,民心归附,光复北京,大势已成!我等若再犹豫,待到明军水陆并进,李定国挥师东来,这山海关便是玉石俱焚之地!届时,王爷纵有霸王之勇,又能如何?难道真要陪着多铎一起殉葬吗?”
他深吸一口气,加重语气:“陛下虽要求苛刻,但终究是给了王爷和数万关宁子弟一个回归华夏、洗刷污名的机会!那‘忠魂归处,日月重光’的石碑,可是立在昌平皇陵之侧!陛下能容李过、高一功等流寇出身者,未必就不能容我等迷途知返者!关键在于……投名状是否足够!”
“投名状……投名状……”吴三桂喃喃自语,目光闪烁不定。他何尝不知方光琛所言是实?只是这决断太过艰难,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可能。
就在这时,门外亲兵高声禀报:“王爷,多铎贝勒派来的使者伊尔登已至府门外,声称要立刻面见王爷,催促兵马粮草及世子之事!”
该来的,终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急,如此之盛气凌人。
吴三桂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这突如其来的逼迫彻底击碎。他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衣甲,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绝。
“请伊尔登大人,前厅相见。”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方光琛心中一凛,知道王爷已做出了选择。
前厅之内,满洲使者伊尔登大马金刀地坐在客位,脸上带着倨傲与不耐。见到吴三桂出来,也只是微微欠身,便扬着手中的令旨道:“平西王,贝勒爷钧令,五日之期已近,不知兵马粮草可曾备齐?世子殿下何时可以动身?贝勒爷在沈阳,可是翘首以盼啊!”
吴三桂站在主位前,并未坐下,只是冷冷地看着伊尔登,忽然问道:“伊尔登大人,可知我关宁军近日粮饷短缺,将士颇有怨言?”
伊尔登一愣,随即嗤笑道:“王爷说笑了。为大清效力,乃是尔等荣幸,岂能斤斤计较粮饷?些许困难,王爷自行克服便是。还是速速办理贝勒爷交代之事要紧!”
“自行克服?”吴三桂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寒意,“我关宁军将士也是爹生娘养,也要吃饭穿衣!尔等视我如刍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还要夺我子嗣为质,天下岂有此理!”
伊尔登脸色大变,霍然起身:“吴三桂!你此言何意?莫非想抗命不成!”
“抗命?”吴三桂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直指伊尔登,“本王今日,不仅要抗命,还要借你项上人头一用,祭我大明战旗!”
伊尔登惊骇欲绝,刚要呼喊,两侧屏风后早已埋伏好的刀斧手一拥而出,瞬间将其及其随从护卫砍翻在地。鲜血,顷刻间染红了厅堂的地砖。
吴三桂提着滴血的长剑,走到伊尔登兀自圆瞪双目的尸身前,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将这厮的首级,悬挂于关墙之上!传令三军,即刻起,封锁关城,扣押所有清廷派驻的官员、监军!多铎索要的那批兵马粮草,给本王就地看管,谁敢妄动,格杀勿论!”
他转过身,看着闻讯赶来的麾下诸将,沉声道:“诸位兄弟,满洲人欺我太甚,视我等如猪狗!北京天子宽宏,愿给我等赎罪之机!是继续为虎作伥,最终死无葬身之地,还是反正归明,搏一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今日,我吴三桂,带你们选后一条路!”
厅内诸将早已对清廷积怨已久,见吴三桂已痛下杀手,再无退路,纷纷抱拳怒吼:“愿随王爷反正!愿归大明!”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对方光琛道:“光琛,立刻起草檄文,公告天下!我吴三桂,率山海关全体将士,弃暗投明,重归大明!并,即刻遣使,携带伊尔登首级及我军布防图、清军辽东虚实,快马加鞭,送往北京,呈交陛下!”
“是!王爷!”方光琛激动地领命。他知道,最危险的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便是迎接来自大明皇帝的反应,以及多铎必然的疯狂报复了。
山海关,这座天下第一关,在这一夜,易帜了。
前三条,皆是安抚与利用,展现朝廷的宽宏与信任。而这最后一条,便是理所当然的质子了。既给了吴三桂面子,也扣住了关键的人质,使其不敢再生异心。
史可法等人见皇帝安排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出路,又留了后手,便也不再强烈反对。
“李定国。”朱慈烺再次点名。
“臣在!”
“你部镇北军,前出至山海关以西五十里处扎营,与关宁军形成犄角之势,互为声援。若多铎胆敢来犯,你二人需合力击之!”
“臣,领旨!”
“另外,”朱慈烺目光深邃,“辽东苦寒,我军新复中原,不宜在冬季发动大规模陆上攻势。但海上不可松懈。传旨郑森,封锁线不仅不能放松,还需进一步加强!尤其是靠近朝鲜边境海域,严防清虏通过朝鲜获取物资。告诉他,吴三桂已反正,他肩上的担子,可以更灵活一些了。”
一道道旨意发出,针对山海关变故的应对策略迅速成型。核心思想便是:接纳、利用、控制。将吴三桂和关宁军这股力量,彻底纳入大明北伐辽东的战争机器之中。
退朝之后,朱慈烺对留在殿内的李定国和史可法低声道:“对吴三桂,要用,但不可不防。李卿在前线,需时刻掌握其动向。史先生在内,对其请功请赏之奏报,亦需仔细核查。此人反复,其心难测,不可付以绝对信任。”
“臣等明白!”两人肃然应道。
朱慈烺走到巨大的辽东舆图前,手指点在山海关,然后缓缓向北移动,掠过锦州、广宁,最终落在沈阳。
“山海关一下,辽东门户洞开。接下来,便是如何瓮中捉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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