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静室里,艾绒混合着鬼箭羽灰与紫草汁,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介于草药与焦炭之间的气味。
白桃将九克艾绒搓成的异色艾条点燃,橘红色的火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她沉静如水的脸庞。
她身后,十余名心腹弟子闭目盘坐,气息微弱,仿佛与这静室融为一体。
“此为‘断念灸’,断的是外魔侵扰之念。”白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守住灵台,无论听到什么、感到什么,都不要睁眼,不要出声。”
她手持艾条,首先来到一名老者身前,精准地悬停在其“印堂”穴上方。
艾烟袅袅,如丝如缕,却并不飘散,而是仿佛被无形的屏障约束着,笔直地钻入老者眉心。
一壮、两壮……直至三壮灸罢,老者面色如常。
白桃依次为众人施灸,静室中只有艾条燃烧时轻微的“滋滋”声。
当她走到第七人,一个年轻的女弟子面前时,异变陡生。
艾烟刚刚触及她“印堂”穴的皮肤,那女弟子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全身剧烈抽搐起来,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撕扯。
更骇人的是,她的嘴猛地张开,喷出无数条细密的黑丝,那黑丝在空中竟如活物般扭动,主动缠上艾条散出的烟气,二者纠缠不休,凝成一团漆黑的、不断蠕动的雾。
白桃眼神一凛,左手疾探,两指扣住女弟子手腕,右手已从腰间针囊中拈出一根锃亮的银针。
她没有丝毫犹豫,对着女弟子十指指尖的“十宣”穴位,一一疾速刺下。
“噗、噗、噗……”
十道细微的破肉声后,十滴血珠从针孔中被挤了出来,颜色竟是触目惊心的墨绿色。
血珠滴落,那女弟子抽搐的幅度骤然减缓,口中喷吐的黑丝也渐渐稀疏。
白桃面沉似水,用一枚玉碟接住几缕仍在空中挣扎的黑丝,随手投入旁边早已备好的一碗清澈药汤中。
黑丝入汤即化,原本清亮的汤水瞬间变得浑浊,随即,水面上竟缓缓浮现出几个扭曲的微小字迹。
众人强忍着惊骇,凑近看去,只见那字迹写的是:“言出即律,行止由辞。”
一瞬间,彻骨的寒意爬上每个人的脊背。
“他们不在外面传声了……”白桃的声音冰冷得像是淬了寒冰,“是在我们说话之前,就先替我们想好了。”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不见天日的地下誊录坊内,陆九正佝偻着背,扮演一个因常年抄经而双目失明的老者。
他头上缠着厚厚的遮目布,一手拄着盲杖,一手在桌案上摸索着茶杯,动作迟缓而逼真。
这里是全城最大的地下经文誊抄地,每夜都有上百名抄经人在此埋首,一遍又一遍地誊写《周易》。
所有纸页都用统一的编号标记,据说最终会送往某个神秘的“高层”进行所谓的“净化”。
陆九佯装疲惫,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眼缝却透过布条的缝隙,锐利地观察着周围。
他注意到,所有抄经人的动作都有一种可怕的协调性,手腕的每一次抬起、落下,笔锋的每一次转折、停顿,都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得毫无人气,仿佛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离陆九不远的一个中年男人手中的毛笔笔尖毫无征兆地断裂了。
一滴浓墨溅在雪白的纸上,迅速晕开。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团墨迹并没有就此定型,而是像有生命般自行蠕动、重组,最终在纸上清晰地显现出八个大字:“丙八统御,万口归一。”
抄经坊内顿时一阵骚动,监工厉声呵斥着,快步上前处理。
陆九趁着这短暂的混乱,身体一歪,像是被惊醒般打了个趔趄,手不经意地拂过那张废稿,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将那撕下的半页纸稿悄无声息地藏入了宽大的袖中。
当那半页沾染了诡异墨迹的纸张送到白桃面前时,她立刻取出了一个构造奇特的物事——“舌镜台”。
那是一面光滑如镜的黑曜石盘,中央凹陷,边缘刻着繁复的符文。
白桃命人取来一块新鲜的猪舌,平铺在纸页上。
不过片刻,她将猪舌拿起,只见原本粉嫩的舌面上,竟出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斑,形状分明是一个烙印般的“兑”字。
她的心猛地一沉。
她挥手让旁人退下,然后,她俯下身,用指尖蘸取了自己的一点唾液,轻轻点在黑曜石镜面的凹陷处。
镜面没有任何反应。
白桃静静地等待着,心跳声在死寂的密室里格外清晰。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猜测有误时,那光滑的镜面上,一笔一划,竟自行浮现出四个字来——“乾位待主”。
而那字迹的笔锋、运笔的习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赫然是她自己的笔迹!
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白桃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舌镜台,狠狠掷入墙角的水盆中。
“哐当”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她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泼在自己脸上,冰冷的刺激让她剧烈颤抖的身体稍稍平复。
“勿思!勿言!”她对着水中自己苍白的倒影,厉声自诫。
随即,她转身下令:“传我命令,即刻起,所有人收缴一切纸笔墨砚等书写工具,改用沙盘指书!每日所记之事,必须由三人交叉背诵核对,确保无误,以防……笔受人控!”
命令迅速被执行。
而另一边,周砚已经带队摸到了誊录坊的外围。
他为人沉稳,心思缜密,没有直接冲击誊录坊,而是在周边展开了地毯式的排查。
很快,他们在一条早已废弃的暗渠中发现了线索。
暗渠的尽头,竟是城西一座荒废多年的印刷局。
周砚带人潜入,刺鼻的药水味和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穿过蛛网密布的废弃车间,他在印刷局的最深处找到了一间被巧妙伪装起来的密室。
推开沉重的石门,密室内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墙壁上,挂满了整整齐齐、如同晾晒腊肉般的“纸张”。
但那根本不是纸,而是一张张被处理过的、呈现出纸浆质感的人皮。
每一张人皮都被绷得笔直,上面用精密的工艺压印着密密麻麻的《周易》全文,胸口心脏的位置,则用朱砂标准了不同的卦名与编号。
“离-甲三”、“坎-乙七”、“震-丁九”……六十四卦,除了一个位置,几乎都挂满了这种被称为“活字稿”的恐怖之物。
唯独代表“天”的“乾”位,空空如也。
周砚的目光与那空位对视了片刻,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景象与白桃那边传来的“乾位待主”的信息不谋而合。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小片“艮”卦的人皮样本,用火折子点燃。
诡异的是,那人皮焚烧后的灰烬在密闭的室内本该落下,此刻却违反常理地聚成一团絮状,不受控制地缓缓飘向密室的西北方向。
“西北……”周砚瞳孔一缩。
他不再迟疑,立刻下令:“快!把剩下的这些东西全部浸入石灰水,彻底毁掉!一片都不能留!”
手下们强忍着恶心与恐惧,七手八脚地将那些人皮稿扔进印刷局原本用于处理废料的石灰池中。
只留下周砚封存好的那片样本,作为唯一的物证。
当夜,万籁俱寂。
白桃独自一人坐在密室中,面前是一个盛满了细腻白沙的木盘。
她摒弃了所有的杂念,伸出食指,在沙盘上缓缓书写,整理着近日来获得的所有线索。
当她写到“丙八统辞”四个字时,指尖忽然一阵僵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
她的手指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在沙盘上猛地一划,竟将“统辞”二字抹去,转而自行改写为——“丙八即道”。
她心中大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抽手。
指尖与粗粝的沙粒摩擦,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掌心已被割出了几道细微的血痕。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恰好看见窗外清冷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映出了沙盘的影子。
就在她的注视下,那片静止的阴影竟开始如活物般缓缓延伸、扭曲、重组,最终在地上拼出了四个清晰的字样:
“主在默听。”
白桃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但她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影子,然后,不动声色地反手抓起身边药臼里的一把药灰,猛地撒向沙盘。
灰黑色的药粉落在沙盘上,那些由她手指写下的字迹,无论是“丙八即道”还是之前的线索,都像是被泼了浓酸般剧烈扭曲起来,仿佛一张张正在挣扎的人脸,最终在一阵无声的波动中,彻底崩解,化为一片混沌。
她闭上眼睛,嘴唇微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你们要的是顺从的文字……我们,偏要写错的句子。”
话音刚落,远方城中那座标志性的钟楼残影里,先前曾一度亮起又熄灭的幽蓝色圆形彩窗,在没有任何风吹过的情况下,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泛起了微光。
白桃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沙粒划破、渗出殷红血珠的手指上。
她盯着那抹鲜艳的红色,又看了看桌角被收缴起来的、已经变得不再可信的松烟墨块。
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冰冷而坚定。
她的眼神变了,那是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决绝的光芒,仿佛要用自身的血肉,去铸造一把能够刺破这无形天幕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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