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察觉到这股力量正在悄然变质。
宗祠的回廊不再是论道之所,而是一座没有硝烟的战场,笔墨化作刀枪,纸页堆成壁垒。
最初的补遗和辩驳,已演变成尖刻的地域攻击。
“湖南帮妄改祖训,该杀!”“苏北佬根本不通药理,也配谈经?”一行行饱蘸着戾气的字句,像毒刺一样扎在那些真挚的稿件上。
周砚奉命逐篇登记争议点,他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困惑与痛心。
当他整理到第三份措辞最为激烈的檄文时,指尖忽然一顿。
这份署名来自镇江的稿件,字里行间那股不共戴天的恨意,与前两份分别来自扬州和常州的“讨伐书”,竟出自同一笔迹。
落款的地域变了,但那入木三分的笔锋,和每一个撇捺间隐藏的暴戾,如出一辙。
“桃姐,你看……”周砚将三份稿件并排呈上。
白桃的目光扫过纸面,神色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去分析字迹,而是取来一方小巧的白瓷碟,碟中盛着几张淡黄色的薄纸。
这是药王宗秘传的“五毒试纸”,以五种剧毒植物的花粉浸染晒干而成,对特定的矿物墨水极为敏感。
她用银镊夹起一小片试纸,轻轻覆在那“镇江檄文”一个墨迹最浓的“杀”字上。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那淡黄色的纸片与墨迹接触的边缘,竟缓缓泛起一层诡异的淡绿色荧光,在烛火下如同鬼火。
“是‘激愤墨’。”白桃的声音冰冷如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东洋人特制的东西,用稀有的矿石研磨而成,无色无味,但长期接触其挥发的气味,可扰乱心神,诱发人之偏执与暴戾。”她抬起眼,看向廊外那片喧嚣的“战场”,“他们不只要我们沉默,还要我们互相撕咬。”
与此同时,城南的一家茶馆里,陆九正乔装成一个云游四方的郎中,慢条斯理地品着粗茶。
他混迹在这类市井之地已有数日,耳朵里听着的,全是关于白公馆那场“全民编书”的议论。
邻桌一个身穿长衫、面容清癯的“老秀才”正说得唾沫横飞,他痛心疾首地抨击着外地人对金陵药理的“肆意篡改”,言辞极具煽动性,引得周围茶客连连附和。
陆九的眼皮微微垂着,指节在粗瓷茶杯上轻轻敲击。
这老秀才的南京话说得地道,可偶尔在激昂处,总会不自觉地带出一两个关东口音的卷舌音。
一个土生土长的金陵秀才,怎会有这种口音?
待那秀才慷慨陈词完毕,起身付账离去,陆九也扔下几枚铜板,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他一路尾随,穿过两条嘈杂的街道,拐进一处僻静的死巷。
只见那“秀才”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竟从袖中摸出一枚黄澄澄的铜哨,含入口中,压低声音吹出短促的三响。
就在哨音落下的瞬间,陆九如鬼魅般贴近,一手猛地掀开对方的后衣领。
月光下,那人黝黑的脖颈处,赫然嵌着一圈细若发丝的金属环,与清凉山那些被操控的乐师所戴之物别无二致。
那人惊觉回头,眼中凶光一闪,正要反抗。
陆九却未出手擒拿,反而俯身凑到他耳边,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轻声说:“你刚刚在茶馆里骂人时哼的那首《安神谣》,是我娘以前哄我睡觉的调子。”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那人被药物和指令层层包裹的意识。
他浑身剧烈一震,眼中瞬间被滔天的惊恐和迷茫所取代,那丝凶光如风中残烛般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稍纵即逝的清明。
接着,他双腿一软,竟如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口中喃喃,却不成语句。
当夜,白公馆灯火通明,但廊下的喧嚣却已平息。
白桃并未下令镇压或销毁那些争议稿件,反而在宗祠旁专门辟出一间“异文堂”。
所有存在争议的稿件,无论言辞多么激烈,都被按照主题分门别类,整齐地陈列在长案上。
每一篇稿件旁,都体贴地备着一叠空白的桑皮纸与笔墨,供人续评。
白桃亲手在堂前立下一块木牌,并写下第一条批语:“医道如河,支流越多,越不易干涸。”
随后,她命弟子每日挑选出最具冲突的两派观点,在堂中高声诵读。
她自己则盘膝静坐于堂上,双目微闭,手持两根寸许长的“九还针”,在诵读声中,缓缓刺入自己脑后的“脑空”与“风池”二穴。
她竟是以自身为鼎炉,用最敏感的经络去感受那些文字背后的气场。
凡是真心论道之言,即便激烈,引动的气血也是通达舒畅的;而那些被“激愤墨”和心智操控所污染的言辞,则会令针感滞涩,如芒在背,一股阴寒的刺痛必然凝于左侧太阳穴。
她发现,那些真正被操控的文章,其最核心的特征,便是极端地排斥讨论本身。
周砚领会了白桃的深意。
他在整理“异文徒”的反馈时,发现江苏与福建两地的医师,为《千金方》中“肝主怒”一句是否应更正为“肝主疏泄”争执得不可开交,双方引经据典,几乎要上升到宗派之争。
周砚没有做任何裁决,而是将双方的论据,连同他从故纸堆里翻出的《千金方》原始抄本的相关段落,悉心装订成一册,命名为《肝经辩录第一辑》,而后誊抄数十份,寄往其余所有参与编纂的医馆征求公议。
半月之后,回函如雪片般飞来。
六十七份复函,竟无一份完全附和原有任何一方,反而在两派的激烈碰撞中,衍生出了十余种全新的见解。
最远的一封来自风沙漫天的甘肃,那里的一个老郎中没写长篇大论,只在粗糙的草纸上画了一张大大的笑脸,旁边用质朴的笔迹写道:“我不知道哪个对”
这一夜,白桃在宗祠前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合册祭”。
周砚等人整理出的十余本《辩录》被郑重地投入焚坛。
火光熊熊燃起,映亮了每个人的脸庞。
白桃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黝黑的药杵,那是以白家数代人使用过的巡更铃熔铸而成,既是警醒,也是守护。
她手持药杵,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咚。咚。咚。
仿佛应和着这古老的节律,焚坛中的火焰骤然向上腾起数尺,竟将所有纸张的灰烬卷成一道巨大的螺旋,直冲夜空。
片刻之后,那灰烬的龙卷在最高点轰然散开,如一场黑色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
陆九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一片尚有余温的灰烬。
在火光的映照下,他惊异地发现,那灰烬上的焦痕,竟隐约构成了一句残缺的句子:“争过了,才算真传。”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平,一处阴暗的地下诊所里,两名年轻的医师正为了一味药的用量争得面红耳赤。
门外负责站岗的同志听着屋里激烈的争吵声,不但不紧张,反而靠在墙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低声自语:“听听这火气……真好,像是活人住的地方。”
喧嚣归于秩序,激愤化为思辨。
白公馆似乎终于找到了驾驭这股民间伟力的法门。
然而,就在“合册祭”结束的第三天,周砚拿着一份刚刚汇总的报告,步履匆匆地找到了正在晒药的白桃,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桃姐,”他压低声音,“我们寄往各地的《辩录》,大部分地区的回应都和预想的一样,形成了良性的争鸣……但是,从湖南和山东两地传回来的几份批注,有些不对劲。”
白桃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他:“怎么个不对劲法?”
周砚咽了口唾沫,将报告递了过去,指着其中一处标记:“这两个地方的来稿,不再用姜黄水印梅花了。他们开始用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符号做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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