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峰被秦虎引着步入花厅时，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他身着赭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大氅，手持暖炉，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全然不像深夜冒寒前来，倒像是赴一场风雅之会。
“凌大人，深夜叨扰，实在是心中牵挂苏家之事，寝食难安啊。”徐世峰未语先笑，朝着凌越拱手，态度谦和得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位品阶低于他的致仕官员，而是一位平辈论交的友人。“听闻案情已有进展，那婉柔姨娘竟……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幸好凌大人明察秋毫，否则苏家上下，还不知要恐慌到几时。”
凌越起身还礼，神色平静无波：“徐老先生言重了。分内之事，不敢称功。案情虽有些许进展，但其中疑点尚多，不敢妄下断论。”他抬手示意，“老先生请坐。荆澜，看茶。”
沈荆澜依言奉上热茶，然后安静地退至凌越身侧稍后的位置，低眉顺目，仿佛只是一位普通的文书女吏，却将徐世峰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徐世峰接过茶盏，暖了暖手，喟然长叹：“说起来，苏家与老夫也是多年世交。看着他们家宅不宁，接连遭此横祸，老夫这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尤其是那宝哥儿，玲珑可爱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如今真凶虽已伏法，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竟发生在我杭州诗礼传家之户，传扬出去，实在有伤风化啊。”
他话锋一转，看似忧心忡忡地看向凌越：“凌大人，依老夫浅见，既然元凶已畏罪自尽，遗书也供认不讳，是否……就此结案，早日让亡者入土为安，也让苏家缓缓劲儿？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再深究下去，恐于苏家声名有损，于地方安定无益啊。至于那‘狐妖’之说，自是荒诞不经，定是那毒妇为掩盖罪行散播的谣言，不必再深究了。”
凌越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眼帘微垂，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徐老先生关爱世交，体恤地方，本官感同身受。然，朝廷律法，人命关天。婉柔姨娘自尽，虽有遗书，然其中诸多细节与现场勘查结果颇有出入，难以遽然定论。况且，其所用毒物来源蹊跷，机关设计精巧，绝非一深宅妇人所能独立为之。背后是否另有隐情，是否尚有同党，皆需彻查清楚。否则，若真凶并未尽数伏法，今日草草结案，他日恐再生祸端，岂非更损苏家声名，更伤地方安定？”
徐世峰捻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凌大人恪尽职守，老夫佩服。只是……这内宅阴私之事，往往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深究下去，恐怕会扯出更多不堪闻问的丑事，于苏家颜面扫地无益，于大人您的官声……呵呵，恐怕也未必是好事。京察方过，大人当知，有时过于较真，反易招致非议啊。”
这话已是隐隐的威胁与敲打，提醒凌越京察“平”评之事，暗示他不要再节外生枝。
凌越抬起眼，目光清亮锐利，直直看向徐世峰：“徐老先生此言差矣。为官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因惧怕非议便罔顾人命，因顾忌颜面便纵容真凶，岂非本末倒置？至于官声，凌某只求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中间无愧于己心。是非功过，自有公论。至于苏家……”他语气稍缓，却更显坚定，“若真有不法之事，遮掩包庇才是真正毁家之举。彻查清楚，肃清源流，方是长久之计。”
徐世峰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加和煦：“凌大人少年气盛，铁面无私，实乃百姓之福。倒是老夫迂腐了，只想着息事宁人，却忘了国法纲纪为重。”他话虽如此，眼神却冷了下来，“却不知……凌大人接下来欲从何处查起？那婉柔姨娘已然自尽，线索岂非断了？”
“线索未必就断了。”凌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凡行事，必有痕迹。毒物来源、机关制作、乃至其生前与外界的联系，皆可追查。譬如，本官便听闻，婉柔姨娘生前似乎曾私下求助于某些……民间法教之士，以求改运增福。不知徐老先生可曾听闻杭州城内有何处道观精于此道？”
徐世峰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摇头笑道：“这等事，老夫倒是甚少关注。城内道观佛寺甚多，香火鼎盛者如灵隐、净慈，自是正道。至于一些小的庵堂观宇，鱼龙混杂，难免有些欺世盗名、哄骗内宅妇人的勾当，实难尽知。怎么？凌大人怀疑与此有关？”
“只是循例查问而已。”凌越语气平淡，“任何蛛丝马迹，皆不敢放过。”
“呵呵，应该的，应该的。”徐世峰笑着点头，放下茶盏，起身告辞，“既然凌大人已有决断，老夫便不再多言了。只盼大人早日查明真相，还苏家一个安宁，也让我等乡邻安心。若有需老夫相助之处，尽管开口。老夫在杭州府衙及士林之中，尚有几分薄面。”
“多谢老先生好意。若有需要，定当请教。”凌越起身相送，语气客气而疏离。
送走徐世峰，花厅内重新安静下来。沈荆澜走上前，轻声道：“这位徐老先生，看似劝和，实则句句都在暗示阻拦。尤其是大人问及道观时，他气息虽稳，但手指捻动袖口的频率快了些许。”
凌越冷哼一声：“他越是如此，越证明这玄真观有问题，甚至可能与他有所牵连。他今日前来，名为关切，实为试探施压，想让我就此罢手。”
他走到桌案前，目光重新落在那几个证物袋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越是如此，我们越要查个水落石出！荆澜，周墨，今夜我们便将这些‘狐仙’留下的痕迹，仔仔细细地掰扯清楚！”
三人移步至花厅旁一间临时辟出的静室。在明亮的烛火和简易工具的辅助下，检验工作迅速展开。
那些白色的绒毛，在放大镜下露出了破绽——染色的痕迹、裁剪的瑕疵，无一不证明其人造的本质，源自价值不菲的雪貂或白鼬皮毛，绝非什么狐仙遗蜕。
那些模糊的“狐爪印”，通过用湿润木块模拟按压实验，被证实极可能由模具蘸水或灰尘印制而成，边缘的模糊、呆板的形态，以及那几乎被忽略的、疑似刻刀留下的细微平行划痕，都指向人为的伪造。
最后，是那只旧布老虎。沈荆澜小心挑开缝线，露出里面混合着的、散发着淡薄甜腻异香的植物干燥碎屑。她结合偏门番邦医书的记载，提出了“梦陀罗”这种可能存在的海外奇毒，令凌越和周墨都深感震惊。这布老虎本身，或许就是一种缓慢影响孩童健康的阴毒手段。
所有的检验结果都清晰地指向一点：所谓的“狐妖作祟”，是一场精心策划、利用罕见资源和海外奇毒的高智商犯罪！
恰在此时，王砚带回关键消息：婉柔姨娘的心腹老仆交代，曾替其前往城西玄真观，从一个名为云鹤子的道士处求取“秘药”。而监视显示，玄真观入夜后常有蹊跷轿马出入，暗桩不少。
一切线索都串联起来，指向了玄真观这个看似不起眼，实则可能藏污纳垢的新据点！
凌越深吸一口气，感觉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但前方的危险也清晰可见。
沈荆澜再次提出了那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大人，若要探查玄真观，或可从女眷香客入手……或许，荆澜可以借此身份，尝试接近？”
凌越心头一紧，断然拒绝：“不可！太危险了！”
但沈荆澜的目光坚定而清澈：“大人，这是目前最能接近核心而不引起怀疑的方法。我会小心谨慎，只在外围探查。况且，我对香料药物略有了解，或能分辨异常。这是最快的方法。”她看着凌越，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你我既同心查案，便当各尽其责。您在外调度策应，我在内探寻线索，里应外合，方有胜算。”
凌望看着她眼中不容动摇的决心，深知她所言是当前最佳策略，但那巨大的担忧几乎将他淹没。沉默良久，他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若有任何不对，立刻撤离，万万不可逞强！我会让秦虎带最得力的人手，在观外时刻准备接应！”
“好。”沈荆澜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烛光下温暖而充满力量。
计议已定，众人立刻分头紧张准备。夜色更深，一场针对玄真观的秘密探查，即将开始。凌越站在窗边，望向黑暗笼罩的城西方向，目光如炬，心中已将那玄真观视为必须攻破的堡垒。狐影已破，接下来，便要直捣黄龙，揪出那装神弄鬼的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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