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峰伏诛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在杭州城内炸开了锅。昔日门庭若市的徐府被贴上了封条,往日里与徐家往来密切的官员士绅们,此刻纷纷闭门谢客,噤若寒蝉。茶楼酒肆间,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位道貌岸然的致仕高官如何与妖道勾结、戕害婴孩、最终畏罪自戕的骇人听闻之事。苏家“狐妖作祟”的谣言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对幕后阴谋的震惊与后怕。
按察使司衙门内,气氛却并未因元凶之一伏法而轻松多少。凌越深知,斩断的只是一条露在外面的触手,真正的巨兽仍潜藏于深海。
“大人,通缉苏季康的海捕文书已发往各省,特别是闽粤沿海一带。”王砚禀报道,“但……至今尚无确切消息。此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凌越并不意外。苏季康常年经营海外贸易,狡兔三窟,必有隐匿行踪的渠道。抓捕他,需要时间和机缘。
“继续查,特别是他与南洋那边的船只往来记录,一处都不许放过。”凌越吩咐道,目光却落在桌上一份刚由驿卒送来的、封着火漆的京师公文上。
他深吸一口气,拆开公文。这是内阁转来的,对他就徐世峰一案奏疏的初步批复。
公文先是例行公事地褒奖了凌越“忠勤任事”、“查案缜密”,为地方除了一害。但接下来的内容,却显得微妙而耐人寻味。文中强调“首恶既已伏诛,余孽当继续缉拿,然亦需顾及地方安稳,勿使人心惶惶”,对于凌越奏疏中提及的“可能牵扯更广”、“疑有京中人员关联”等语,则轻描淡写地以“查无实据,不必妄加揣测,徒增纷扰”带过。最后,要求凌越将“本案详细案卷、证物清单及一干涉案人犯,妥善整理,听候下一步谕令”。
这份批复,看似支持,实则充满了息事宁人的意味。显然,京师里的某些力量发挥了作用,试图将案件的影响牢牢控制在“徐世峰个人罪责”的范围内,避免火烧连营。
凌越放下公文,嘴角泛起一丝冷嘲。果然如此。徐公公的能量,不容小觑。
“大人,朝廷之意……”沈荆澜在一旁轻声问道,眼中带着关切。
“意料之中。”凌越淡淡道,“他们想就此打住。但案子,还没完。”他指的不仅是苏季康,更是那个神秘的“老先生”,以及这条线上可能牵连的更多人。
然而,就在此时,门房来报,有一位自称“故人”的老者,递帖求见。
帖子上没有任何名讳官职,只画着一艘简单的帆船图案。
凌越心中一动:“请进来。”
片刻后,一位身着普通商贾服饰、头戴范阳帽、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一个小童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他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目光矍铄的脸——正是宣府四海驿中那位神秘的粟特老者!
“老人家,别来无恙。”凌越屏退左右,只留沈荆澜在侧,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对方,“阁下此次前来,不再是送警告了吧?”
粟特老者呵呵一笑,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凌大人雷厉风行,拔除徐世峰此獠,老夫佩服。今日前来,一是为道贺,二是……或许能送大人一份真正需要的人情。”
“哦?本官需要什么样的人情?”凌越不动声色。
“大人可知,徐世峰虽死,他在南洋经营的势力,却并未完全断裂?”老者缓缓道,“苏季康能如此快消失无踪,便是有人接手并利用了这个势力。而接手之人……与那位‘老先生’关系匪浅。”
凌越目光一凝:“阁下似乎对‘老先生’知之甚详?”
“谈不上知之甚详,只是……海上讨生活,难免会听到些风浪声。”老者意味深长地说,“老夫的商队,常年在南洋诸岛与天朝之间往来。近年来,有一伙人,打着贸易的旗号,行垄断、走私、甚至海盗之事,势力扩张极快。其首领极为神秘,喜以红莲为记,手下网罗了各方亡命之徒,包括被大人剿灭的那些女真残部。徐世峰、苏季康,不过是他们在天朝沿海寻觅的合作者与白手套。”
“他们的老巢在何处?目的究竟为何?”凌越追问。
“老巢?”老者摇摇头,“似在南洋某处隐秘岛屿,具体位置无人知晓。其目的,恐怕绝不仅仅是财富。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或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需要巨量的钱财和特殊的物资支撑。操控苏家,恐怕既是为了其庞大的海运渠道和资金,也是为了……苏家可能掌握的某条通往海外秘地的航线或信息。”
寻找东西?古老仪式?凌越想起那些奇毒、那些诡异的符号,觉得这并非不可能。
“阁下为何要告诉本官这些?”凌越盯着他。
“因为海上的规矩,也被他们破坏了。”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们行事狠辣,企图垄断商路,排挤所有不服从他们的商队。老夫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帮大人,某种意义上,也是帮我们自己。”他顿了一下,又道,“而且,老夫听闻,他们在京师的靠山,似乎对大人您……颇为忌惮,欲除之而后快。徐世峰之死,恐怕只会让这份杀意更浓。”
这无疑是承认了京师徐公公与“老先生”势力的勾结。
“最后一个问题,”凌越道,“在宣府,阁下出手相助,那份‘红莲将绽于南’的警告,是否早已知道苏家会出事?”
老者微微一笑:“老夫并非能掐会算。只是当时恰巧截获了他们传递的一份密信,提及要‘清理江南门户’,‘红莲之印将重临故地’。结合大人正在查边镇走私案,便顺势提醒一句,结个善缘罢了。看来,老夫并未看错人。”
真相大白。这位粟特老者,代表的是与“老先生”势力有利益冲突的另一股海上力量,其相助,更多的是借刀杀人,为己方争取生存空间。
送走粟特老者,凌越沉思良久。虽然对方目的不纯,但提供的信息却极具价值,不仅印证了他的许多猜测,更指明了下一步的方向——南洋。
然而,眼下他仍需先处理完杭州的残局。
根据现有证据和长房大奶奶的口供,凌越正式结案。苏家狐影案,盖棺定论:首犯徐世峰(已伏诛),协同犯婉柔姨娘(已死亡)、云鹤子(已死亡)、福嬷嬷(已死亡),利用苏家内部矛盾,通过玄真观制作奇毒,伪装狐妖作祟,戕害苏家子嗣,意图制造混乱,最终侵吞苏家产业。案犯苏季康(在逃),海捕通缉。长房大奶奶受胁迫参与,念其有悔过表现且未直接造成致命伤害,判其禁足家中,戴罪修行。
至于涉及京师徐公公及“老先生”网络部分,凌越在最终呈交的案卷中,只作为“存疑线索”附于其后,并未强行结论,既留下了伏笔,也避免了与朝廷批复正面冲突。
圣旨最终下达,嘉奖凌越办案有功,赏赐金银若干,并“着其继续尽心王事,安抚地方”。对于徐世峰,则定了“辜恩负德,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的评语,家产抄没。一场轩然大波,在朝廷有意的控制下,看似渐渐平息。
苏家经过此番劫难,元气大伤。苏老太爷一病不起,家族生意由苏伯庸勉强支撑,但声势已大不如前。笼罩在豪门之上的狐影迷雾散去,露出的却是更加残酷的人心鬼蜮,令人唏嘘。
这日,凌越与沈荆澜再次来到苏家,做最后的案情交代。行走在依旧华丽却难掩萧瑟的庭院中,沈荆澜轻声道:“此事虽了,但那些孩子,终究是回不来了。”
凌越默然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空荡荡的秋千和摇椅:“是啊。但至少,真相大白,生者得以警醒,亡者得以安息。而我们……”他看向南方,“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案件已结,但凌越心中清楚,与“老先生”及其背后势力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南洋的迷雾,京师的暗箭,都在前方等待着他。
而在他身边,沈荆澜安静的陪伴着,目光沉静而坚定。无论前路如何,风雨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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