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上,沈荆澜开出的药方被王砚派人火速送往杭州城。周墨指挥着兵丁,将烈酒和生石灰洒遍方才验尸的区域,刺鼻的气味暂时压下了那令人作呕的腐臭。村民们虽仍惶恐,但得知真相后,那盲目的冲击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等待复仇的沉默,以及一丝微弱的、对官府能带来解药的期盼。
凌越站在帐篷口,目光再次扫过死寂的村落。方才验尸的发现如同冰锥,刺穿了一切侥幸——这不是天灾,是一场精心策划、利用人体作为温床的毒菌培育实验。其目的阴毒可怖,远超寻常仇杀。
“老周,”凌越声音低沉,唤过正在仔细清洗刀具的周墨,“你怎么看这毒菌?寻常途径,可能培育得出?”
周墨放下手中活计,眉头拧成了疙瘩,摇头道:“大人,难,极难。老头子我验尸大半辈子,瘟尸也见过不少,从未见过这般邪门的东西。这东西……不像是在药罐子里就能熬出来的。倒像是……像是得在某种极阴秽、极特殊的地方,费时费力才能养出的玩意儿。非得有大笔银子、偏僻地方,还得有深通这类邪门歪道的人手不可。”
这话点醒了凌越。如此规模的毒菌培养,绝非一夕之功,更需要一个隐蔽的、不为人知的场所。娄家村或许是被选中的试验场和毁灭目标,但培育毒菌的源头,必然另在他处!
他想起了地窖中那本记载着“幽蓝絮”等邪异之物的册子,想起了“莲舵”和“蓬莱”。难道这毒菌,竟与海外那个神秘岛屿有关?是“老先生”从海外带来,还是……在国内某处秘密据点培育?
就在这时,之前被派去询问村中老者的王砚回来了,脸色颇为古怪。
“大人,”王砚凑近低声道,“问了几位村中老人。这娄家村地处偏僻,土地贫瘠,村民大多贫苦,唯有一处不同——村西头那片山地,约莫三年前,被一个外地来的姓胡的药材商人高价租了去,说是要种什么珍稀药材,从不许村民靠近,还用荆棘篱笆围得严严实实。平日里只有胡商人和他带来的几个伙计进出,神秘得很。”
药材商人?封闭的山地?三年前?
时间点与徐世峰、苏季康等人活跃期吻合!凌越眼中精光一闪。
“可知那胡商人现在何处?”
“说是疫情爆发前几日,那胡商人就和伙计急匆匆走了,再没回来。留下的窝棚也都空了。”
跑了?凌越心下一沉,旋即又道:“那片山地,靠近水源吗?”
“靠近!”王砚肯定道,“就在村子上游,娄江的一条小支流正好从那儿经过,村里用的水,虽然主要靠井,但那片山地若动了什么手脚,顺着水流下来……”
无需再多言!凌越立刻下令:“秦虎,带人立刻封锁村西头那片山地,任何人不得出入!王砚,召集人手,带上工具,我们立刻上山!”
“大人,此刻上山,天色已晚,恐怕……”刘守备面露难色。
“恐怕正是对方以为我们不敢的时候!”凌越断然道,“越是黑夜,越是他们可能留下痕迹的时候!等天亮了,一场露水,什么线索都没了!”
他转向沈荆澜和周墨:“荆澜,你留在此处,照看病人,统筹防疫。老周,你随我上山,查验山地土壤、水质,看看能否找到毒菌培育的痕迹。”
沈荆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一切小心。我等你们回来。”她知道山林夜路危险,但更知凌越判断无误,此刻争分夺秒至关重要。她将几个额外的药囊塞进凌越和周墨手中,“驱蛇避瘴的,带上。”
凌越接过还带着她掌心微温的药囊,深深看了她一眼,重重点头:“放心。”
火把再次点燃,一行人沉默而迅速地穿过村落,朝着村西头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山地进发。夜风更冷,吹得火苗忽明忽暗,映照着每个人凝重警惕的脸庞。
来到山脚下,果然见到一大片地被粗糙的荆棘篱笆围着,入口处还残留着被破坏的锁头痕迹。秦虎带人早已守在此处。
“大人,里面静悄悄的,不像有人。”
凌越点头,率先踏入篱笆之内。只见山坡被开辟成一层层的梯田状,但田垄间却不见任何寻常药材,反而荒芜着,只有些枯黄的、叫不出名字的怪异杂草顽强生长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地窖中那本册子所描述的怪异药草腐败气味,但更浓烈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与那“引子”和尸体内发现的毒菌气味同源,只是更加浓郁!
“散开搜查!注意脚下,发现任何异常,立刻示警!”凌越低喝。
众人分散开来,借着火把光仔细搜寻。
“大人!这里!”没过多久,一名眼尖的捕快就在一处背阴的山坳里发现了异常。
那是一个半嵌入地下的、用青石垒砌的池子,约莫半人深,池口盖着厚重的木板,但此时木板已被掀开一半,露出底下黑绿色的、粘稠的池水,那股浓烈的腥甜恶臭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池壁和池底,附着着一层厚厚的、如同腐烂苔藓般的灰绿色物质,还在微微蠕动着,看得人头皮发麻!
池子旁边,散落着几个破碎的粗陶罐,与之前在张婶家灶台下发现的罐子一模一样!海浪古船的标记在破碎的陶片上依稀可辨!
“就是这里!”周墨捂着口鼻上前,用长柄银勺小心舀起一点池中粘液,又刮取了一点池壁的“苔藓”,放在鼻下极轻一嗅,立刻剧烈咳嗽起来,脸色发白:“错不了!大人,这就是那毒菌的老巢!这池水……这池水就是培养毒菌的母液!”
凌越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走到池边,看向下方不远处。果然,一条细细的山涧正从池子下方不远处蜿蜒流过,水流清澈,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王砚,去山下涧水取水样!立刻检验!”
王砚飞奔而去。很快,他带着水样回来,沈荆澜给的试毒药液滴入,水面再次浮现出那诡异的七彩油膜,虽然比井中的略微淡薄,但确凿无疑!
真相大白!
“老先生”的人,在三年前就以种植药材为名,租下这处位于村子上游的山地,秘密修建了这口毒菌培育池!他们精心培育这种可怕的毒菌,等待时机。 疫情爆发前,他们先是暗中在村民常用的水井中投入毒菌母液,又利用像张婶这样的被收买或胁迫的村民,将高浓度的毒菌“引子”直接投入个别村民的水缸食物中,确保初始感染。 随后,他们算准时间,将毒菌池中大量成熟的毒菌母液倾倒入山涧之中!山涧水流而下,渗入地下,污染了娄家村的水脉,使得井水持续带毒! 与此同时,那个灰衣人之类的同党,在村内不断投放“引子”,加速毒菌在感染者体内的繁殖和扩散,让人体成为新的毒源! 好一条环环相扣、恶毒至极的链条!好一个利用自然水流和人体传播的阴狠计策!
这不仅仅是为了灭口,更是一次冷酷的、大规模的实战测试!测试这种毒菌的培育效率、投放效果、传播速度和杀伤力!娄家村上下百余口,在他们眼中,与田间试验用的牲口无异!
凌越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以及难以抑制的愤怒。这手段之高,心肠之毒,已然泯灭人性!
“查!仔细搜查这附近!看看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特别是那胡商人的去向!”凌越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沙哑。
兵丁们忍着恶心和恐惧,扩大搜索范围。很快,在毒菌池后方一个隐蔽的石洞里,发现了一个临时居所。里面只有简单的床铺和生活用具,早已人去楼空。但在石床底下,一个捕快摸出了一个被遗弃的、扁平的铁盒。
铁盒没有锁,里面只有几张被水浸过又晾干的纸。一张是画得潦草的地图,标注着从娄家村到沿海某处偏僻小港的路线;另一张则是一个账本残页,记录着几笔数额巨大的银钱往来,收款方是一个代号“雨庵先生”,而备注则写着“购南洋奇货”、“助建蓬莱库”!
雨庵先生!这正是徐世峰暗账中指向徐公公的代号!而“蓬莱库”无疑就是那海外岛屿上的秘库!
“老先生”与徐公公的勾结,铁证如山!徐公公利用权势和从徐世峰、苏季康那里得来的巨额财富,支持“老先生”在南洋建立基地(蓬莱库),购买或研制这种可怕的毒菌(南洋奇货)!而此次娄家村试验,恐怕既是铲除隐患,也是向徐公公展示这种“武器”的威力,以期获得更多的支持!
其野心,已然不仅仅是贪腐权斗,而是觊觎着更可怕的东西!或许是想用这种毒菌作为政治筹码,或许是有更疯狂的、颠覆性的计划!
凌越收起这些铁证,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对手的强大和残忍,远超预期。
下山回村的路上,夜色更深。劳累、愤怒和紧绷的神经让众人都沉默不语。快到村口时,凌越脚下忽然一个踉跄,连日奔波、高度紧张加上吸入秽气,让他一阵头晕目眩。
紧跟在他身后的沈荆澜立刻伸手扶住了他。“小心!”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
凌越稳住身形,手下意识地搭在了她的手臂上。隔着衣物,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支撑的力量和温暖的体温。
“我没事。”他低声道,却没有立刻松开手。
沈荆澜也没有抽回手臂,只是仰头看着他被火光照亮的、带着疲惫却依旧坚毅的侧脸,轻声道:“回去必须用我开的药汤好好沐浴驱秽,再歇一下。你是主心骨,不能倒下。”
她的关心直接而坦诚,没有丝毫扭捏。在这弥漫着死亡和阴谋的寒夜里,这份温暖显得格外珍贵。
凌越低头看她,火光在她清澈的眼中跳动,映照出毫不掩饰的担忧。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胸腔里弥漫开来。他反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臂,力道不大,却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感谢。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听你的。”
两人目光交缠,片刻后,又各自移开。某种默契而微妙的气息在空气中流转,驱散了些许周遭的阴寒。
回到打谷场,药草已经从城里紧急调运回来,沈荆澜立刻指挥人手架起大锅熬药。周墨则带着水样和从毒菌池取得的样本,钻进临时搭起的验棚,进行更深入的分析。
凌越站在帐篷前,看着忙碌的景象,手中紧紧攥着那铁盒里的证据。
水源之毒已清,人心之恶却刚刚揭开冰山一角。
“老先生”,无论你藏在何处,无论你背后有谁,这场仗,我凌越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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