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当年债,今日偿。戏终人散,各归其位”的字条,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凌越心中激起重重波澜。这绝不仅仅是凶手的杀人预告,更像是一份沉积多年的仇恨宣言。
“当年债……”凌越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目光锐利地扫过面前耷拉着脑袋的金不换,“金班主,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吗?这‘当年债’,指的是什么?如意班,或者说班里的某些人,到底背负着什么过去?”
金不换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惨白无比,冷汗涔涔而下。他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两名得力干将惨死,整个戏班风雨飘摇,如今又被这位目光如炬的提刑官直接问及最深的隐秘,他心理的防线正在崩塌。
“大人……小人……小人……”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不是小人有心隐瞒……实在是……实在是那段往事太过惨痛,班里的老人们都发过誓,绝不再提,只求安安稳稳地跑江湖,混口饭吃啊……”
“惨痛?”凌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比两条鲜活的人命瞬间消逝更惨痛吗?比整个戏班面临灭顶之灾更惨痛吗?金班主,若再不实言相告,下一个‘戏终人散’的,恐怕就真的是整个如意班了。”
最后的通牒击垮了金不换。他瘫坐在地,老泪纵横,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往事。
“如意班……并非小人一手创办。大概十五六年前,小人还只是个搭班唱戏的武生。当时的如意班,班主姓胡,叫胡明德,是位真正的手艺人,皮影雕刻、唱念做打无一不精,为人也厚道。戏班的老根儿,也不在江南,而是在北直隶河间府一个叫‘胡家屯’的小地方。班子里很多人,包括胡班主自己,还有现在的胡师傅胡天佑——他就是胡班主的亲弟弟,以及玉莲、石磊他们几个,都是胡家屯或附近村子的乡亲子弟……”
“胡家屯……”凌越记住了这个名字。
“那一年,秋收刚过,胡家屯及周边几个村子闹起了时疫,死了不少人。偏偏这时,县里一位致仕还乡的御史老爷家库房失窃,丢了一批价值不菲的古玩玉器。官府查来查去,毫无头绪。不知怎的,就有流言说,是胡家屯这些外来的戏子们干的,借着唱戏走村串户的便利踩点,又趁着时疫混乱下手……那御史老爷本就嫌弃戏子身份低贱,闻听此言,勃然大怒,也不细查,便施加压力给县衙。”
金不换的声音充满了苦涩:“官府来人,在胡班主家里……搜出了几件来路不明的玉器……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那多半是栽赃陷害!胡班主为人正直,绝不会干这种鸡鸣狗盗之事!可那时节,有口难辩啊!县衙急于结案,对上搪塞,对下弹压。胡班主被屈打成招,下了大狱,没过多久……就……就冤死狱中了……”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金不换压抑的啜泣声和烛火噼啪的轻响。一段官绅勾结、草菅人命的悲惨往事,缓缓揭开帷幕。
“这还没完……”金不换抹了把眼泪,继续道,“胡班主死了,官府还要追缴所谓的‘赃物’,罚没戏班财产。胡家顷刻间家破人亡。胡班主的妻子本就体弱,遭此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也撒手人寰。只剩下胡天佑,也就是现在的胡师傅,带着他哥哥留下的一双年幼的儿女,还有几个不忍离散的班底,包括当时还是学徒的玉莲和石磊,被迫离开了祖辈生活的胡家屯,流落江湖……小人也是在那之后,才加入班子的。”
“胡班主的一双儿女?”凌越立刻抓住了关键。
“是……男孩叫胡小山,女孩叫胡小玉……当时都不到十岁。唉,后来跑江湖艰难,有一次过黄河时遇上风浪,船翻了……两个孩子……都没能救上来……”金不换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力感。
凌越和沈荆澜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沉。原来胡师傅身上,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兄长冤死,嫂嫂病故,侄儿侄女意外夭折……家破人亡,莫过于此。
“那当年栽赃陷害、导致胡家悲剧的那个致仕御史,叫什么名字?后来如何了?”凌越追问。
“好像……好像姓冯……名字小人记不清了。只听说后来没多久就举家迁走了,不知去了何处。或许是天理昭彰,听说他家里后来也遭了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不知是意外还是……”金不换摇了摇头,表示后续就不清楚了。
冯御史?大火?
凌越默默记下。他感觉,这条线索至关重要。
“那玉莲和石磊,与胡家是什么关系?”
“玉莲那丫头,是胡班主远房表亲的孩子,父母早亡,从小就在班子里长大,胡班主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石磊……石磊他家原本是胡家屯的佃户,受过胡班主的恩惠,后来家里遭灾没了活路,才把小子送进戏班学艺,混口饭吃。胡班主出事那年,他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
至此,一条清晰的人物关系链浮现出来:胡天佑(胡师傅)是冤死者胡明德的弟弟;玉莲是胡明德抚养长大的表亲侄女;石磊是受过胡明德恩惠的同乡后辈。他们三人,是那场冤案最直接的受害者家属和关联者!
而那张写着“当年债,今日偿”的字条,其含义昭然若揭!他们从未忘记那场冤屈,他们一直在等待复仇的时机!
“所以,所谓的‘戏文索命’……”凌越缓缓道,心中已大致明了,“根本不是什么鬼神之说,而是一场精心策划了多年的复仇?利用戏文杀人,是为了影射当年的冤案?或者,那个冯御史,与某些戏文中的人物有相似之处?”
金不换茫然地摇头:“这个……小人就实在不知了。胡师傅……胡天佑他,自从家变之后,性子就变了很多,更加沉默寡言,对戏文也越发痴迷,有时甚至钻了牛角尖,觉得戏文里的忠奸善恶、因果报应才是世间至理……但小人万万没想到,他……他竟然会……”
凌越让衙役将几乎虚脱的金不换带下去休息,并严令今日所言不得外传。
书房内再次剩下凌越和沈荆澜二人。
“看来,胡天佑的嫌疑极大。”沈荆澜轻声道,“他完全有动机复仇。但……对象是谁?玉莲和石磊也是受害者家属,他为何要对他们下手?这说不通。除非……”她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除非,他认为玉莲和石磊,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复仇’的信念?或者,他复仇的对象,并不仅仅是那个远在天边的冯御史?”凌越接口道,眼神深邃,“又或者,这场复仇,并非只有他一人?石磊那张字条,表明他很可能知情甚至参与,但他的死……”
线索似乎清晰了,但核心的动机和杀人逻辑,依然笼罩在迷雾中。胡天佑的仇恨指向何处?他为何要用如此诡异的方式,对自己人下手?
“当年经手胡明德案子的河间府官员、那个冯御史的下落,必须立刻查清!”凌越果断下令,“八百里加急,行文河间府,调取当年案卷副本!同时,查证那位冯御史的姓名、籍贯以及后续情况!”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十五年前胡家屯的那场冤案,就是解开眼前这一切谜团的钥匙。
而钥匙的另一端,很可能连接着一位隐藏在幕后的、他们尚未触及的“仇人”。
戏台上的悲欢离合尚未终了,戏台下的血债清偿,似乎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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