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闪烁着珍珠般光泽的“新雨”落在艾莉森·格雷的脸上，顺着她紧抿的嘴角滑落，带着一种陌生的、微弱的能量刺痛感。她没有去擦，只是通过高倍率战术目镜，死死地盯着数十公里外那片已然扭曲的天穹。
那里，曾经只是天际一道模糊阴影的“裂隙”，如今已膨胀为吞噬光与声的黑暗巨口。它不是二维的裂痕，更像是一个不断蠕动的、三维的伤口，深不见底，边缘迸发着色彩诡谲的能量闪电——猩红、暗紫、惨绿，如同垂死宇宙神经末梢的疯狂放电。乌云被撕成螺旋状的丝缕，狂乱地投入其中；大地传来的轰鸣即使隔着如此距离，也能通过她脚下的震动传感器清晰地感受到，像一头沉睡巨兽正在被从内部唤醒。
她所在的“观察者七号”前哨站，是“守望者”组织最靠近裂隙的观测点之一，位于一座被遗弃已久的信号塔顶端加固平台。塔身正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在越来越强烈的空间震颤中解体。
“能量读数突破阈值！标准刻度Alpha到omega全部溢出！上帝啊，它在……它在呼吸！” 年轻的技师凯尔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的手指在虚拟控制屏上疯狂滑动，试图从那片混沌的数据流中找出一点规律，但屏幕上的曲线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混乱峰值。
“空间曲率参数发生结构性偏移，偏移模式……无法解析！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空间现象！” 另一位负责物理参数监控的研究员，老成的莫里斯，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他的声音干涩，“我们所有的模型都失效了，格雷指挥官。这已经不是‘灾难’的范畴，这是……规则的改写。”
艾莉森缓缓放下战术目镜，露出一张线条硬朗、饱经风霜的脸。她大约四十岁年纪，灰蓝色的眼睛里沉淀着太多沉重的东西——失去战友的痛楚，家园被毁的愤怒，以及常年面对不可知威胁形成的、如同岩石般的坚韧。她是“守望者”的高级指挥官之一，这个组织由残存的各国政府、科研机构以及幸存的能力者联合成立，唯一的目标就是研究、监控，并试图找到对抗“裂隙”的方法。
而此刻，监控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陈邈教授的最终信号……消失了。” 通讯官的声音低沉下来，“生命体征归零。最后传输回来的数据碎片显示，他在目标地点，与‘目标个体’林默发生了……接触。”
“接触？” 艾莉森的眉峰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她回想起几个小时前，陈邈不顾劝阻，执意要独自前往那片已被列为最高禁区的废弃工业区时，那决绝而复杂的眼神。那位老人，曾经的导师，后来的“灾难制造者”，他到底对林默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林默……这个他们观察、评估了多年，寄予了最后希望，又始终无法完全掌控的、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空间系能力者，他此刻在做什么？
答案，似乎正以最直观、最恐怖的方式，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指挥官！看那边！” 凯尔突然尖叫起来，指向主屏幕。
只见那庞大的黑暗裂隙中央，一点极致的亮光骤然爆发。那不是普通的光，它不照亮周围，反而似乎吞噬了附近所有的能量，形成一个纯粹的白洞。紧接着，一道无法用颜色定义的光柱，如同创世之神挥出的笔触，从白洞中沛然涌出，并非射向远方，而是垂直轰击在下方的地面上——正是陈邈信号消失的那片区域！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宇宙基石被撼动的低频嗡鸣。光柱落点处，空间像融化的琉璃一样开始扭曲、变形，物质不是被摧毁，而是被……“刷新”。废弃的工厂建筑、锈蚀的机械、泥泞的地面，都在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分解、重组，色彩变得鲜艳而怪异，结构变得扭曲而陌生，仿佛有看不见的巨手在以现实为画布，涂抹着全新的、令人不安的图案。
“他在……他在加速这个过程！” 莫里斯失声喊道，脸上血色尽失，“林默！他不仅没有尝试修复裂隙，他在主动引导裂隙的能量，他在……重塑现实！”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艾莉森的脊椎爬升，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终于明白了。陈邈的“刺激”计划，或许成功激发了林默的潜力，但激发出的，并非他们预期中的“修补匠”，而是一个……“重构者”。一个认为旧世界已然无药可救，决心将其彻底打碎，按照自己意志重铸的……神只。
“联络总部！” 艾莉森的声音因极度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但依旧保持着指挥官应有的清晰和决断，“最高紧急预案‘诸神黄昏’！重复，启动‘诸神黄昏’！目标，废弃工业区七区，原陈邈教授最后信号消失点！授权使用……所有可用手段！”
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电流的杂音和远处空间扭曲传来的、持续的低鸣。
“‘诸神黄昏’……”凯尔喃喃重复，脸色惨白如纸。那是守望者最后的底牌，一个理论上存在，但从未被设想真正动用的方案——集结所有剩余的战略级力量，包括那些被封存、被视为禁忌的武器和能力，对单一目标进行毁灭性打击，哪怕代价是波及周围数百公里，造成不可逆的环境灾难。它的前提是，目标的存在本身，已经是对整个人类文明延续的、即刻的、无法谈判的终极威胁。
而林默，现在就是那个威胁。
“指挥官，请确认！” 总部通讯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目标是……林默？我们最后的希望……”
“他已经不是希望了！” 艾莉森厉声打断，她的手紧紧攥住冰冷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是掘墓人！他在埋葬我们所知的一切！执行命令！”
命令被确认，加密频道开始以最高优先级运转，调动着散布在世界各处的、残存的威慑力量。信号穿过因裂隙影响而变得极不稳定的电离层，带着绝望的决绝，飞向隐藏在山脉深处的发射井，飞向在深海巡弋的幽灵潜艇，飞向少数几位被列为“人形战略武器”、状态尚可的能力者。
艾莉森重新戴上战术目镜，调整焦距，死死地锁定着那片光柱笼罩、正在发生诡异嬗变的区域。她能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庞大的意志正在那片区域凝聚、升腾。那不是毁灭的疯狂，而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创造意志。这种感觉，比面对纯粹的毁灭更加令人心悸。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那光柱笼罩的区域就变得更加陌生，更加脱离现实的范畴。有奇异的、散发着微光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扭曲的地面上生长出来，它们的形态从未在任何植物图鉴上出现过；有液态金属般的物质在空中汇聚，形成不规则的、遵循着某种分形几何的悬浮体；甚至能看到小范围的重力似乎失去了统一的方向，碎石和浑浊的水滴违反常识地漂浮、旋转。
“第一波打击单元就位！‘破城槌’电磁轨道炮阵列，充能完毕！”
“第二波，‘净炎’能力者小组，已抵达预备位置，距离目标三十公里！”
“第三波……‘深蓝’潜射战略级……需要最高授权二次确认……”
通讯里传来各单位的汇报声，每一个声音都紧绷如弦。
艾莉森深吸了一口带着怪异能量余味的空气，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林默时的情景，那是在一次灾难后的救援现场，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却能轻易抚平空间的褶皱，救出深埋于废墟之下的人。他曾是黑暗中的一缕微光，是绝望中一丝可能的慰藉。
而现在……
“指挥官！” 凯尔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摧毁他？也许……也许他是在寻找另一种方法？陈邈教授他……”
“凯尔！” 艾莉森的声音冰冷如铁，“记住你的职责。我们是守望者。我们的任务是守护人类文明的存续，不是赌一个不确定的‘也许’。”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转瞬便被钢铁般的意志覆盖，“当一种力量超越了理解，失去了控制，并且其意图与我们生存的根本背道而驰时，它就是敌人。无论它曾经是什么。”
她看着目镜中那片光怪陆离、正在诞生的“新世界”，那里没有人类的位置，至少没有作为“旧人类”的位置。林默的选择，是将旧世界连同其上的所有生命，都作为他新世界的祭品和养料。
“所有单位注意，” 艾莉森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清晰地传达到每一个待命的打击单元，“我是‘守望者’前线指挥官，艾莉森·格雷。授权确认。执行‘诸神黄昏’协议第一阶段。”
她的手指，悬在了虚拟控制界面的最终确认按钮上。那是一个鲜红的、象征着绝对毁灭的图标。
“目标，林默。任务：彻底清除。”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宣读一份再平常不过的行动报告。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按下这个按钮，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们亲手扼杀了自己曾寄予厚望的“光”，选择了在旧世界的残骸上挣扎，对抗一个由他们曾经的“希望”所化的、更加不可名状的恐怖未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一片冰冷的虚拟红光时——
“等等！”
一个尖锐的女声突兀地插入了加密频道，带着急促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急切。
“格雷指挥官！停止攻击！我是‘档案馆’的璃玥！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陈邈教授隐藏的最终研究记录！关于林默……关于裂隙的……另一部分真相！”
艾莉森的手指猛地顿住。
璃玥，“守望者”组织内最顶尖的历史学家和密码学家，常年埋首于浩如烟海、真伪难辨的古代文献和灾难前科技记录中，试图从历史的尘埃里寻找对抗裂隙的线索。她性格孤僻，但她的发现，往往具有颠覆性。
“什么真相？” 艾莉森的声音依旧冷静，但心跳却漏了一拍。
“陈邈……他撒谎了！或者说，他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 璃玥语速极快，似乎正在奔跑，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某种金属摩擦的噪音，“裂隙确实因林默五岁时的能力暴走而产生，但陈邈将其稳定并扩大，不仅仅是为了‘刺激’林默！他在利用裂隙……不，他在利用林默与裂隙的‘同源性’，进行一场终极实验！他想要窃取的，不是林默修复裂隙的能力，而是……而是裂隙背后代表的、那个‘新世界’的权限！”
通讯频道里一片哗然。
“什么权限？” 艾莉森追问，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创世的权限！” 璃玥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后的激动与恐惧，“陈邈认为，旧世界的物理规则正在熵增中走向热寂，裂隙是通往一个新生的、规则更加‘活跃’、更易于‘编辑’的宇宙的窗口！林默是唯一的‘钥匙’！他制造灾难，激发林默的能力，是为了让林默这把‘钥匙’足够强大，能够完全打开那扇门，然后……然后他准备了一套复杂的意识转移和覆盖协议，他想在林默成功连接并开始重塑现实的瞬间，夺取林默的身体，取代他，成为那个新世界的……‘神’！”
艾莉森感到一阵眩晕。陈邈的疯狂，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坏的想象。他不仅视无数生命为草芥，他最终的目标，竟是如此……亵渎。
“但是林默……林默他似乎察觉了，或者……他根本就知道！” 璃玥继续说道，“陈邈的最终记录显示，他在三天前试图启动那个意识覆盖协议时，遭到了林默精神壁垒的绝对反击！协议失败，陈邈遭到了严重的反噬！所以他才那么虚弱，所以他才会在最后时刻……试图用所谓的‘真相’和负罪感来动摇林默，做最后一搏！”
所以，林默那句“我三天前就知道了”，包含的不仅仅是知道自己是裂隙的创造者，更包括了知道恩师最终极的、弑神夺舍的阴谋！
那么，林默现在所做的一切，加速裂隙的扩张，引导能量的重塑，他是在……做什么？
是为了彻底粉碎陈邈的野心？是为了向这个曾试图利用、操控他的世界复仇？还是……璃玥所说的“创世权限”，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他最终选择了拥抱这股力量，成为了陈邈梦想成为但却失败了的……新世界之神？
信息量过于庞大，冲击着艾莉森的思维。她悬在确认按钮上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璃玥说的是真的，那么林默的行为，似乎多了一层反抗命运、甚至清理门户的色彩。但他选择的方式，依旧是拉着整个旧世界陪葬。
“指挥官！‘破城槌’阵列能量过载警告！必须在一分钟内发射，否则系统将崩溃！”
“净炎小组报告，目标区域能量场极度不稳定，他们无法再靠近！”
“深蓝潜射单元请求最终指令！”
催促声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的符咒。
艾莉森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道光柱变得更加凝实，被其笼罩的区域，现实的扭曲速度正在加快，一个微型的、怪诞而崭新的世界，正在以旧世界的尸骸为温床，迅速成形。她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股冰冷的、绝对的意志，似乎……朝她这个方向，投来了一瞥。
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是漠然？是嘲弄？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非人”存在的……期待？
信任一个曾经的“希望”，现在看似已化为“毁灭”的存在？还是为了旧世界亿万尚且懵懂无知的生灵，赌上一切，发动这注定惨烈、后果难料的终极攻击？
守望者的抉择，从未如此艰难，如此沉重。
艾莉森·格雷，这位以铁血和果断着称的指挥官，站在摇晃的信号塔顶端，站在旧世界与未知未来的裂隙边缘，她的手指，依旧悬在那片象征着绝对毁灭的虚拟红光之上。
雨，还在下。闪烁着珍珠光泽的、来自新世界的雨。
她的选择，将决定这雨，是成为旧世界的挽歌，还是……新世界降临前的洗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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