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斋内，竹影婆娑，寂静无声，唯有萧锦颜指尖摩挲铜管发出的细微声响。
赵珩那句“需要你”的余韵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带着冰冷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意味。萧锦颜很清楚，这并非温情脉脉的依赖，而是上位者对一枚关键棋子的期许与掌控。
她压下心头的波澜，小心翼翼地掰开火漆，从铜管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信。信上的字迹极小，用的是特殊的药水书写，需得凑到光亮处仔细辨认。
信的内容让萧锦颜的眉头渐渐蹙紧。
墨羽调查到，与柳盈盈丫鬟春杏接触的那个北狄商人，明面上的身份是经营皮货和药材的，但暗地里，却与北狄王庭一位掌管祭祀的“大巫”往来密切。这位大巫在北狄地位超然，据说精通各种古老的秘术，深得北狄王信任。更关键的是，密信中提到，慕容翊手腕上的子蛊印记，其纹路特征与这位大巫一脉传承的某种控心蛊术记载，有八成相似！
信末，墨羽还附上了一条未经完全证实的消息：北狄王庭内部，对于与大周是和是战，分歧极大。以慕容翊为首的鹰派主张借此机会狠狠敲诈大周，甚至不惜一战；而以三皇子慕容明为首的鸽派则倾向于稳定边贸，休养生息。那位大巫，似乎与三皇子慕容明走得更近一些。
信息量巨大！
萧锦颜脑中飞快地串联着线索。如果慕容翊体内的“牵丝蛊”真是那位大巫的手笔，而大巫又偏向于主和的三皇子，那么下蛊的目的就呼之欲出了——并非要完全控制慕容翊，而是为了在和谈关键时刻，放大慕容翊易怒冲动的本性，破坏和谈，激化矛盾！一旦两国开战，主战的慕容翊自然能获得更多权力和声望，这对主和的三皇子派系是极大的打击。大巫帮助三皇子给慕容翊下蛊，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好一招借刀杀人，驱虎吞狼！
只是，这“刀”和“虎”，是他们大周。而柳家，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单纯的利益输送，还是更深层次的勾结？
萧锦颜将密信重新卷好，放入袖中。这个消息必须尽快告知赵珩。这不仅仅关乎慕容翊个人，更关乎两国邦交，甚至边境安宁。
她起身走出墨韵斋，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刚走出竹林，便见李嬷嬷神色有些匆忙地迎了上来。
“才人，您可算出来了。宫里来了人，传皇后娘娘口谕，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皇后召见？
萧锦颜脚步一顿，心中警铃大作。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后突然召见，绝无好事。是因为宫宴上皇帝对她的格外关注？还是因为赵珩带她离席拂了皇后的面子？亦或是……柳盈盈回去后说了什么？
“可知皇后娘娘召见所为何事？”萧锦颜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
李嬷嬷摇头，低声道：“来的是一位凤仪宫的掌事姑姑，面色不善，只说是娘娘想问问才人关于调理身体的事，但奴婢瞧着……来者不善。才人，是否要先去禀报王爷？”
请示赵珩？萧锦颜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皇后以中宫之名召见，理由冠冕堂皇，赵珩没有正当理由阻拦。若她此刻去找赵珩，反而显得心虚，也可能将赵珩与皇后的矛盾更加激化。而且，她隐隐觉得，这次召见，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近距离观察皇后，甚至……试探某些事情的机会。
“不必惊扰王爷。”萧锦颜定了定神，“既然是皇后娘娘召见，我这就去更衣，随那位姑姑入宫。”
她回到汀兰水榭，换了一身更为素净的月白色宫装，发髻也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力求低调，不惹眼。她知道，在皇后面前，任何与苏清雪相似的打扮都可能刺激到对方。
准备妥当，她随着那位面色冷峻、眼神挑剔的凤仪宫掌事姑姑，坐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
凤仪宫。
与琼华殿的富丽堂皇不同，凤仪宫更显庄重威仪，殿内陈设多以深色为主，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顶峰的冰冷气息。
皇后陈氏端坐在正殿的凤座之上，身着绛紫色金凤纹宫装，头戴九尾凤冠，珠翠环绕，雍容华贵，只是那精心修饰的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凌厉与审视。
萧锦颜垂首敛目，依礼参拜：“臣妾萧氏，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皇后并未立刻叫她起身，而是用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在她身上一寸寸刮过，从发髻到鞋尖，仿佛要将她里外看个通透。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嫉恨，以及一丝……难以理解的探究。
良久，就在萧锦颜膝盖开始发酸时，皇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平身吧。”
“谢娘娘。”萧锦颜站起身，依旧微垂着头，姿态恭顺。
“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看看。”皇后命令道。
萧锦颜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后。她知道，此刻不能露怯，但也不能有任何挑衅。
皇后盯着她的脸，特别是那双眼睛，看了许久，忽然冷笑一声：“果然生了一副好相貌，难怪能引得皇上驻足，连摄政王都对你另眼相看。”
这话已是极其露骨的讽刺和贬低。
萧锦颜神色不变，语气谦卑：“娘娘谬赞，臣妾愧不敢当。皇上与王爷仁厚，不过是怜悯臣妾孤苦罢了。”
“孤苦？”皇后嗤笑，“本宫看你倒是本事不小。冷宫都能让你一把火烧出个前程来，还能在国宴上一鸣惊人。萧锦颜，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迷惑了摄政王？”
她终于图穷匕见，直接将矛指向了赵珩。
萧锦颜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娘娘明鉴！揽月阁走水实属意外，臣妾侥幸得王爷相救，感恩戴德，岂敢有非分之想？王爷慈悲，赐臣妾容身之所，臣妾唯有谨守本分，静心养病，绝无半分迷惑之心！”
“巧言令色！”皇后猛地一拍凤座扶手，声音拔高，“本宫掌管六宫，岂容你这等狐媚子兴风作浪！说！你接近摄政王，究竟有何图谋？是否受了何人指使？”
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殿内的宫女太监皆噤若寒蝉。
萧锦颜却从皇后这看似愤怒的质问中，听出了一丝急切和……不确定。皇后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嫉恨，更像是在担心什么，急于从她这里确认某种信息。
她在担心什么？担心自己这张脸对皇帝的影响？还是担心自己与赵珩的关系，会影响前朝局势？
萧锦颜心念电转，决定冒险一搏。她再次跪下，以额触地，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委屈：“娘娘息怒！臣妾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臣妾孑然一身，家族零落，在这世上已是无依无靠，如同浮萍，又能受何人指使？王爷留臣妾在府，不过是……不过是因臣妾略通医理，或许……或许对探查云贵妃娘娘当年失踪的线索，能有些微末用处罢了！”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云贵妃失踪”这几个字，却清晰地传入了皇后耳中。
果然，皇后闻言，脸色骤变！那愤怒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虽然那慌乱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萧锦颜捕捉到了！
皇后……她知道云贵妃失踪的内情！或者说，她对此事反应极其剧烈！这绝不仅仅是听到一桩宫廷旧案应有的反应！
“你……你胡说什么！”皇后声音有些发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云贵妃之事，乃宫中禁忌，也是你能妄加议论的？！摄政王岂会与你谈及此事？！”
她在试探！她在确认赵珩是否真的将如此隐秘之事告知了萧锦颜！
萧锦颜心中雪亮，知道自己赌对了方向。她伏在地上，泣声道：“臣妾不敢妄议！只是……只是偶然听王府下人提及，王爷多年来一直未曾放弃寻找生母，心中感念王爷孝心，并无他意！王爷也从未与臣妾细说，只是让臣妾看些杂书，想来也是存了万一之想……臣妾失言，请娘娘恕罪！”
她将信息模糊化，推给“王府下人”和“杂书”，既点明了赵珩仍在调查此事，又撇清了自己的主动探知，将姿态放到最低。
皇后死死地盯着伏在地上的萧锦颜，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极不平静。殿内的檀香气味似乎变得更加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才勉强平复了呼吸，声音恢复了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盛气凌人：“起来吧。云贵妃之事，以后休得再提！至于你……既然摄政王留你在府中‘养病’，你就给本宫安分守己地待着！若是让本宫知道你敢兴风作浪，迷惑圣听，或是……掺和些不该掺和的事情，本宫定不轻饶！滚下去！”
“臣妾谨遵娘娘教诲，臣妾告退。”萧锦颜再次叩首，然后起身，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了凤仪宫正殿。
直到走出凤仪宫那沉重宫门，感受到外面微凉的空气，萧锦颜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皇后对她动了杀心！但最终，却因为“云贵妃”三个字而强行按捺了下去。
云贵妃的失踪，果然牵扯极大，连皇后都如此忌惮！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凤仪宫，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皇后……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
萧锦颜乘坐马车返回王府，一路沉默。
刚回到汀兰水榭，还未来得及换下宫装，墨羽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外。
“才人，王爷请您即刻去书房一趟。”
萧锦颜心中一凛。赵珩这么快就知道了凤仪宫发生的事？还是因为那封密报？
“好，我这就去。”她定了定神，随墨羽前往书房。
书房内，赵珩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边境舆图前，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萧锦颜尚未完全恢复血色的脸上。
“皇后为难你了？”他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王爷，皇后娘娘只是训诫了臣妾几句，让臣妾安分守己。”萧锦颜避重就轻。
赵珩冷哼一声：“她倒是心急。”他没有追问细节，似乎对皇后的反应早有预料。他话锋一转，“密报看完了？”
“是。”萧锦颜从袖中取出那卷密信，双手呈上，“王爷，若慕容翊所中之蛊确与北狄大巫有关，且大巫偏向三皇子，那么和谈之事，恐有巨变。我们必须早做防备。”
赵珩接过密信，并未再看，只是随手放在书案上，目光锐利地看向萧锦颜：“依你之见，该如何防备？”
萧锦颜沉吟片刻，道：“其一，需设法让慕容翊知晓自身中蛊之事，或至少让他对身边人产生怀疑，使其投鼠忌器，不敢轻易被激怒。其二，需严密监控柳家与北狄的接触，切断其内外勾结的可能。其三……”她顿了顿，抬头看向赵珩，“或许可以接触一下那位主和的三皇子慕容明，敌人的敌人，或许能成为暂时的朋友。”
赵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能如此迅速地想到联合三皇子这一层。他微微颔首：“思路尚可。不过，慕容翊性格多疑，让他相信自己中蛊绝非易事。慕容明那边，关系错综复杂，亦需谨慎。”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快速写下一张纸条，交给墨羽：“立刻派人，按上面的方法，将‘牵丝蛊’的消息，透露给慕容翊身边的副将赫连铁。记住，要做得自然，绝不能让他察觉是我们故意泄露。”
“是！”墨羽领命，瞬间消失。
赵珩这才重新看向萧锦颜，目光深邃：“你今日在皇后面前，提到了云贵妃。”
不是疑问，是陈述。他在宫中的眼线，果然无孔不入。
萧锦颜心中微紧，坦然承认：“是，臣妾情急之下，妄加揣测，以此转移皇后娘娘的怒火，请王爷恕罪。”
赵珩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做得很好。”
萧锦颜一怔。
赵珩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低沉而冰冷：“皇后陈氏，与当年母亲失踪之事，脱不了干系。只是苦无证据。”
萧锦颜心中巨震！皇后竟与云贵妃失踪有关？！难怪她反应如此激烈！
“本王留你在身边，一方面是为了解毒，另一方面，”赵珩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也是希望借你之手，搅动这潭死水，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自己跳出来。”
他将最真实的目的，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萧锦颜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利用与算计，心中并无愤怒，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交易，一场博弈。他需要她的医术和可能存在的“异术”背景，而她，需要他的庇护和资源，去完成系统的任务，活下去。
“臣妾……定当竭尽全力。”她垂下眼睑，轻声应道。
赵珩走近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耳边的一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温柔，眼神却依旧冰冷如霜：“很好。记住你说的话。在本王达成目的之前，你最好一直这么‘有用’。”
他的触碰让萧锦颜肌肤泛起一阵战栗，她强忍着没有后退。
“回去吧。”赵珩收回手，语气恢复淡漠，“接下来，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养好你的精神。”
“是，臣妾告退。”
萧锦颜退出书房，走在回水榭的路上，晚风吹拂着她微烫的脸颊。
赵珩最后的举动和话语，像是一根无形的线，将她紧紧地捆绑在他的战车上。
前路危机四伏，但她已没有退路。
她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坚定。
既然注定要在这权弈迷局中挣扎求生，那她便要成为那个……最终掌控棋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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