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像藤蔓般缠绕着萧逐云的心脏，越收越紧。父亲近日来越发苍白消瘦的容颜，那双总是盛着疲惫与难以捉摸情绪的眼睛，以及那份刻意维持的、冰冷却易碎的距离感，都在无声地向他传递着一个危险的信号。
有什么事情，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而父亲，在独自承受。
这个认知让萧逐云坐立难安。夜色已深，万籁俱寂，梧桐公馆仿佛也陷入了沉睡。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父亲晚间强忍着不适、却仍装作无事发生的细微表情反复在他脑中闪现。
最终，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像一抹游魂般走出了卧室。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能做些什么，只是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他，走向父亲平日独处时间最长的书房。
月光透过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洒下清冷的光辉，为他指引方向。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父亲早已睡下。他轻轻推开门，没有开灯，任由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书房内熟悉的轮廓——巨大的书架，宽大的书桌，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独属于父亲的冷冽檀香与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药味。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符合父亲一丝不苟的习性。他走到书桌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上面除了电脑和几本摊开的书籍，别无他物。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桌角那个父亲常用的紫砂茶杯上。杯底似乎垫着什么东西，露出一小片不起眼的白色纸角。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他伸出手，轻轻移开了茶杯。
杯底之下，压着一小片被仔细折叠过、却又似乎被仓促揉捏过的透明塑料药袋。袋子已经空了，但借着月光，他能清晰地看到袋身上印刷的黑色字体。
那不是一个他熟悉的药名。不是任何一种他认知里父亲正在服用的胃药或营养补充剂。
心脏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空药袋，走到月光更盛处，屏住呼吸，仔细辨认着上面那行拗口的化学名称和下方一行小字说明。
【*注射用盐酸吉西他滨】
【适应症：晚期胰腺癌、非小细胞肺癌、乳腺癌、卵巢癌……】
【注意事项：需在专业医师指导下使用，警惕严重骨髓抑制、肝肾功能损害、严重恶心呕吐等不良反应……】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眼睛，刺入他的大脑！
晚期……癌症？！
注射用？！
严重骨髓抑制？！肝肾功能损害？！
这根本不是他每天监督父亲吞下的那些药片！这是化疗药！是猛药！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猛地扶住了冰冷的书架。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父亲当着他的面吃下的那些药……是什么？！
他像疯了一样，猛地转身，开始近乎偏执地、却又强行压抑着动静在书房里翻找。他不敢开灯，只能借着月光，手指颤抖地摸索过每一个抽屉的缝隙，每一本书的夹页。父亲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如果刻意隐瞒，绝不会将东西放在明显处。
终于，在一个书柜最底层，一个看起来像是装饰性抽屉、实则带有隐秘机关的暗格，被他因慌乱而用力过猛的手指意外触发。“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暗格弹开，里面赫然放着好几盒包装熟悉的“胃药”和“营养胶囊”——正是他每日亲眼看着父亲服用的那种！
他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颤抖着打开那些药盒，倒出里面的胶囊和药片……
月光下，那些药片的颜色、形状、大小……与他记忆中药瓶标签上的描述，根本对不上！
他疯狂地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那些药片上刻印的、极其微小的字母和数字编码。
搜索结果跳出来的瞬间，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维生素b12片】
【辅酶q10胶囊（保健品类）】
【淀粉安慰剂片（临床对照用）】
维生素！保健品！甚至还有根本没有任何药效的淀粉片！
“轰——！”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他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一声闷响，却浑然不觉疼痛。
父亲……当着他的面，每天准时准点，坦然自若地吞下的……根本不是什么救命的化疗药，而是这些毫无治疗作用的维生素和安慰剂！
而真正的、药效猛烈、副作用惊人的化疗药，却被藏匿起来，偷偷使用？！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为什么要停下真正能控制病情的治疗？！却用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来欺骗他？！
无数个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父亲日益憔悴的容颜，那强忍疲惫的眼神，那偶尔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那在片场强打精神却难掩虚弱的姿态……那不是病情稳定！那是猛烈的化疗副作用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上肆虐的结果！而他却被蒙在鼓里，甚至为父亲“好转”的食欲而暗自欣喜！
巨大的荒谬感、被欺骗的愤怒、以及排山倒海般的心痛和恐惧，瞬间将他彻底吞噬。他死死攥着那个空荡荡的化疗药袋和那几颗可笑的维生素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压抑着即将冲口而出的哽咽和咆哮，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沿着书架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月光惨白，照着他失魂落魄、泪流满面的脸，也照着他手中那足以摧毁一切温馨假象的铁证。
父亲不是在隐瞒病情。
他是在进行一场孤注一掷、自我毁灭式的豪赌！
而他这个儿子，不仅被完全排除在外，甚至成了这场悲剧里，被善意谎言欺骗的、最可笑的旁观者！
冰冷的绝望，如同最深沉的夜色，彻底笼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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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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