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栖霞观归来，林默将自己关在静思堂的书房内，整整三日未曾外出。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了一切访客，连谢琰派来探问的人都只隔着门回了话。
石虎和侯三守在院外，心中惴惴，却不敢多问。他们能感觉到，先生自那日从城外回来后，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沉凝，仿佛一座压抑着汹涌暗流的深海。
书房内，烛火彻夜不熄。
林默逐字逐句地研读着老者赠予的那本笔记。纸张泛黄脆弱，字迹因年深日久而有些模糊，但其间蕴含的信息，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为他照亮了许多前路的迷障。
笔记的内容确实如老者所言，庞杂而残缺。有基于现代地理知识绘制的、比例严重失真却大致方位正确的天下舆图草图，旁边标注着主要的矿产、物产分布；有关于高炉炼铁、灌钢法的理论推演和失败记录；有对农作物轮作、嫁接的设想；有利用杠杆、滑轮组省力的简易机械设计图；甚至还有一些基础的卫生防疫知识和中草药方……
更重要的是，笔记的后半部分，并非技术记录，而是老者三十七年颠沛流离、观察世情的感悟与总结！
“……世家门阀，根深蒂固，非一人之力可撼动。其维系之基，在于垄断知识、土地与官位。欲破此局，或可自上而下，借力打力；或可自下而上，另起炉灶……”
“……皇权与世家，相依相斗。帝王欲集权，必削世家；世家欲自保，必掣肘皇权。此乃权力之平衡，亦是吾等可趁之机……”
“……北朝胡风凛冽，军力强盛而内政不稳；南朝文风鼎盛，经济富庶而武备渐弛。南北对峙，非一日可解。然胡人汉化，汉人怯战，未来之势，犹未可知……”
“……技术革新，可富国强兵，亦可引来杀身之祸。推行之初，必依附于权贵，借其势而藏己身。待根基深厚，方可徐徐图之……”
“……人心难测，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然切记，不可全然依赖他人之忠诚，自身实力，方是立身之本……”
“……吾曾欲以‘神迹’惑众，速成其事，然终遭反噬，几近身死。教训惨痛，切记！切记！潜移默化，方是正途……”
每一段感悟，都像是用血泪刻成，充满了实践的智慧与失败的教训。林默仿佛能看到一个与自己相似的灵魂，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从满怀理想、四处碰壁，到心灰意冷、藏身道观的全过程。
那种深刻的共鸣，让他时而热血沸腾，时而脊背发凉。
他合上笔记，闭上双眼，脑海中思绪万千。
老者的道路失败了，因其势单力薄，因其过于急切，也因其未能找到一个真正稳固的支点。而自己，如今依附于谢琰，看似有了靠山，但正如老者所警告，依附强权亦有其极限与风险。
谢琰对他信任有加，但这种信任是建立在“价值”之上的。一旦他失去价值，或者价值大到威胁到谢琰本身，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能重蹈老者的覆辙。他必须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一条既能借助谢琰的势，又能逐步建立自身独立根基的路。
技术，是他的优势，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仅仅作为取悦上位者的“奇技淫巧”抛出。他需要将这些技术系统化，与这个时代的生产力相结合，创造出实实在在的、能够积累财富和实力的产业。
知识，是他的武器，但不能轻易示人。他需要将这些知识，尤其是那些关于组织、管理、战略的思维，潜移默化地融入他的行动和建言之中，润物细无声地影响谢琰及其势力，同时，也要培养属于自己的、理解并执行他理念的核心班底。
权力，是他生存的保障，但不能一味追求显赫的官职。他需要的是实际的、不受制于人的力量——经济力量、技术力量，乃至……隐藏在暗处的武装力量。石虎、侯三是一个开始，但还远远不够。
思路逐渐清晰。
第四日清晨，林默推开了书房的门。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脸上虽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和坚定。
“石虎。”
“在！”
“从今日起，你除了负责护卫，再从府中家将子弟或庄户中，挑选一批十五到二十岁、身家清白、机敏忠厚的少年，人数暂定三十人。我要你亲自训练他们，不仅教他们武艺，更要教他们纪律、团队协作，以及……绝对的忠诚。所需用度，从我名下支取。”
石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坚定：“是！先生！”
“侯三。”
“小的在！”
“你的市井网络，需要进一步扩大和深化。不仅要收集消息，更要能够渗透、影响，甚至……在必要时，引导舆论。我需要你在建康、吴郡、广陵等重镇，建立起更稳固的据点。同时，留意搜罗各类匠人，特别是懂得金石、机械、营造的，无论水平高低，只要有一技之长，皆可留意，暗中观察其品性。”
侯三精神一振，知道这是要大展拳脚了，连忙躬身：“先生放心！小的定不辱命！”
安排完这两件最重要的事，林默又去见了谢琰。
他没有提及栖霞观的老者，只是禀报了关于改进炼铁之术的初步进展（有所保留），并提出希望能在城外那处田庄，划出部分土地，尝试老者笔记中提到的、一种名为“代田法”的轮作耕种技术，以验证其是否能提高亩产。
谢琰对他主动钻研农事颇为赞许，爽快地应允了。在谢琰看来，林默越是展现出多方面的才能，对其价值就越发肯定。
走出听竹轩，林默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老者的星火已然黯淡，甚至即将熄灭。
但他林默的薪火，才刚刚开始燃烧。
他将继承那份来自异世的遗产，吸取那血泪的教训，以更谨慎、更坚韧、更具策略的方式，在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走下去。
前路依旧凶险，但他已不再迷茫。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活下去。
他要将这微弱的薪火，燃成足以照亮一方天地的……燎原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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