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如浓墨倾覆，盛凉京都的飞檐斗拱在月光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
一道修长的暗影独立于最高处的屋脊之上，衣袂在夜风中轻扬，仿佛融入了这片沉寂的夜空。
纪舒负手而立，猩红的眼眸如同两滴凝固的鲜血，倒映着远处太傅府星星点点的灯火，那光芒却丝毫暖不进他冰冷的眼底。
他唇角微扬，勾出一抹玩味而残酷的弧度。
“凡人啊……”
他低喃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冷冽如寒冬最深处的冰棱，“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坠入万丈深渊，真是……脆弱得令人发笑。”
他不过随手布下一子，让那腐心魔君将一缕微不足道的魔气种入李太傅心脉，再“恰好”将线索引向凌溪派——这出戏，便顺着他的剧本轰轰烈烈地唱了下去。
怡鸢的妖君身份暴露于众人面前，凉静婉眼底那压抑不住的嫉妒与恨意如火种般被点燃……一切皆如他所料，精准无误。
只可惜……
纪舒眸色微沉，闪过一丝无趣。
凉静婉的恨，终究只是囿于情爱私怨的狭隘之火，噼啪作响，却烧不出他想要的燎原之势。
但怡鸢……
他的目光骤然锐利，穿透沉沉夜色，牢牢锁住太傅府中那抹灵动耀眼的橙色身影。
她挥剑时那睥睨天下的姿态，紫萦剑上流转的、令他神魂都为之震颤的熟悉雷光，还有那身磅礴浩瀚、绝非寻常妖君所能拥有的神力——
太熟悉了。
熟悉到骨髓都在刺痛，灵魂都在嘶鸣。
纪舒猛地闭眼，千年前的画面裹挟着血与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魔界深渊，血月悬空，将无边魔土染成一片诡谲的暗红。
于兮神君一袭炽烈橙衣，手持紫萦长剑，剑身缠绕着足以撕裂苍穹的煌煌神雷。
她只是静静立于万魔之前，剑锋微抬，那滔天魔气便如潮水般退避，无敢直视其锋！
那时的纪舒，还只是魔尊麾下左护法，曾远远望见过那道身影，刻骨铭心。
后来，于兮神君为护临昭神尊，力竭陨落，紫萦剑亦随之崩散，消失于茫茫三界。
可如今……
纪舒缓缓睁开眼，眸底暗流汹涌，血色翻腾。
它竟重现于世，还认了一只看似懵懂的小妖君为主？
“怡鸢……”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缠绕着一种混合了探究、忌惮与极度兴奋的情绪，似笑非笑，“你和于兮……究竟是何关系？”
夜风骤起，呜咽着吹过重重屋脊，将他那近乎呢喃的低语彻底吹散。
——这场看似无聊的游戏，终于变得有趣起来了。
（二）
天界·琼华宫
天后林玉的寝殿内，云纱缥缈，仙雾氤氲，浓郁的瑞霭香气几乎凝成实质。
林玉正慵懒地倚靠在万年暖玉雕琢而成的凤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扶手，眉宇间凝着一丝被俗务烦扰的倦怠与不耐。
忽然，殿内长明不熄的琉璃莲灯烛火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
一缕极淡、却精纯无比的魔气，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渗入这片纯净的仙域，悄然扩散，与周遭的祥瑞格格不入。
林玉猛地睁开双眼，眸光瞬间凌厉如九天玄冰，周身磅礴的仙力轰然震荡，震得殿内垂落的珠玉帘幕叮咚乱响，如同骤雨敲窗。
“放肆！”
她冷斥一声，袖袍一挥，一道炽烈金光如离弦之箭，直斩向那缕不祥的魔气，“何方魔物，胆敢擅闯天界琼华宫？！”
金光过处，魔气被瞬间劈散消融。
然而，不及一息，那被震散的魔气竟又以更快的速度重新凝聚，幻化成一道修长挺拔、带着几分邪佞慵懒的身影。
纪舒负手而立，唇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玩味笑意，猩红的眸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华丽无比的寝殿，最终落在林玉身上。
“多年不见，脾气倒是暴涨不少。”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轻佻得像是在点评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然而那字里行间弥漫开的威压，却让殿内的仙雾都凝滞了几分，“不知本王今日，是该称呼你一声‘尊贵的天后陛下’，还是该唤你那个……被魔界遗忘已久的本名——”
他刻意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那个名字：
“萧、灵？”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个被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玉的耳膜，直刺心核！
林玉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指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袖口华贵的面料，保养得宜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但她面上依旧强行维持着天后的威仪与冰冷：“大胆狂徒！魔王纪舒，你当真以为天界是你可随意来去之地？！”
纪舒低低地笑出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缓步上前，靴底踏在光可鉴人的玉砖上，发出清晰的叩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林玉紧绷的神经上：“哦？这就叫‘大胆’了？”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扣住林玉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瞬间吃痛，骨骼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那这样呢？”
他俯身逼近，猩红的魔瞳中倒映出她骤然失色的脸。
林玉猛地发力想要挣脱，却骇然发现他的手指如同神铁熔铸而成，纹丝不动，那冰冷的触感几乎要冻伤她的仙骨。
“你——！”
她又惊又怒，眼底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堂堂魔界之主，甘冒奇险潜入这九重天，就只是为了来羞辱本座？”
她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纪舒嗤笑一声，忽然松开了手，像是丢弃什么污秽之物，甚至还极其嫌恶地甩了甩手指，取出丝帕细细擦拭：“就凭你？也配本王专门走这一趟来羞辱？”
林玉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已怒到极致，周身的仙光都因情绪波动而明灭不定。
“本王今日来，不过是念在往日那点微末‘交情’的份上，好心提醒你一声。”
纪舒漫不经心地环视着这极尽奢华的宫殿，眼神淡漠，“当年你是怎么爬上这天后宝座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若不是得了扶婉那‘换血秘术’的助力，就凭你这低贱的、永远洗刷不掉的魔族血脉，也配站在这琼华宫，染指这天界权柄？”
林玉的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数月牙形的血痕，指节因用力而惨白骇人。
“还有临昭神尊和于兮神君陨落之事……”
纪舒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若不是当年本王与扶婉在魔界边境重创了临昭，暗中种下魔咒，就凭你萧灵玉那点微末伎俩，连近他们身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躲在暗处看他们的结局了。”
林玉的呼吸猛地一窒，眼底慌乱之色再也难以完全掩盖，但迅速被更深的愤怒与怨毒所覆盖：“你到底想说什么？！”
纪舒勾唇一笑，眸中戏谑之色更浓：“本王只是好心给你提个醒——那位，或许快要回来了。”
他微微倾身，压低的声音如同深渊里最惑人也最危险的魔咒，直接钻进林玉的神魂深处，“如今这三界之中，知晓你底细的，除了本王，倒也无旁人。但这一次……可不一样了。”
他直起身，袖袍一拂，周身魔气开始缓缓消散，身影逐渐变得透明：“本王，可是很拭目以待呢……看看你这偷来的荣光，还能维持几时。”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彻底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缕极淡的魔气痕迹，很快被天界充沛纯净的仙灵之气净化、抹除，仿佛从未出现过。
“砰——哗啦！”
林玉猛地一挥袖，狂暴的仙力倾泻而出，将身旁案几上整套价值连城的九彩琉璃茶具狠狠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瓷片四溅，映照出她扭曲而盛怒的面容。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将这华丽的寝殿都点燃。
“纪舒……！”
她几乎是嘶吼着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昔日便视本座如无物，如今本座贵为天后，执掌天界，你竟还敢如此折辱于我！”
她死死盯着纪舒消失的方向，眸中翻涌着毫不掩饰的狠厉与杀机：“很好……你且等着！迟早有一日，本座要让你为你今日的狂妄，付出惨痛的代价！”
然而，汹涌的怒火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不安，如同毒蛇般悄然缠上她的心核——
“那位可能要回来了”……
他指的……究竟是谁？
林玉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冷哼一声。
不过是危言耸听，扰乱我心境的伎俩罢了！
她绝不相信，那些早已被时光和尘埃掩埋、魂飞魄散的存在，还能有归来之日！
（三）
夜风微凉，吹动庭院中的花树，枝叶婆娑，暗影浮动。
怡鸢独自站在院中，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枚从不响动的铃铛，紫色衣袂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流转着非尘世的华彩。
她抬眸，看着毫无征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淮恒，微微一愣：“阿恒？你怎么突然来了？”
淮恒一袭墨色长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如雪银发流淌着月华，额间妖纹暗显，一双金色的妖瞳在暗夜中格外深邃，此刻正静静注视着她，眸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开口，声音不似平日的慵懒散漫，反而透着一股沉重的肃然：“……你当真考虑清楚了？”
怡鸢怔了怔，随即明白他所指为何。
她唇角轻轻扬起，眸光在月色下显得异常清亮坚定：“是的，不会改变。”
淮恒再次沉默，周遭的空气都因他的静默而凝滞。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此刻并非以妖皇的身份驾临，而是承载着临昭神尊的意志与记忆站在这里——尽管眼前的怡鸢，对此一无所知。
（若强行将她带回妖界……）
淮恒垂在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动，一缕妖力旋即凝聚，却又在下一瞬被他强行压下，缓缓松开。
他不敢赌。
他害怕此刻的强硬会伤到她，更害怕有朝一日，当凤弥神尊的记忆尽数回归时，会因他今日的阻拦而心生怨怼。
（许渊那家伙……若是他在……）
思绪翻涌间，淮恒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张万载寒冰般的淡漠面容——那位曾眼睁睁看着凤弥力竭陨落、身魂消散，却终究无能为力的神尊许渊。
与他相比，临昭至少未曾亲身经历那彻底的绝望与失去。可许渊却……
（若此生再失去她第二次……）
淮恒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头那几乎要冲破禁锢的汹涌情绪。
“林沐风，他护不住你。”
他终是开口，嗓音低沉得如同磐石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断言，“凡人终究是凡人，血肉之躯，寿数有限。面对整个灵溪派的质疑与可能到来的狂风暴雨，他那点微末道行，能扛得住几时？”
怡鸢挑眉，语气里带着她一贯的倔强与傲然：“那是他的事，更是我的事。不劳妖皇陛下费心。”
淮恒凝视着她那双映着月华、流光溢彩的金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千载之前，那个执意逆行天道、以身殉道的凤弥神尊——
一样的固执，一样的无畏，一样的……令人心颤。
“魔界七煞，已现其二。”
他沉声道，试图让她明白局势的严峻，“腐心魔君绝非偶然现身。纪舒在暗处虎视眈眈，布局深远，你当真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怡鸢却轻笑一声，眸中金芒流转，非但无惧，反而燃起灼灼战意：“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君何曾惧过？”
淮恒看着她这副浑然不将滔天巨浪放在眼里的模样，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
他骤然转身，墨色袍袖在夜风中翻飞，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声音飘散在风里，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若有一日……你后悔了，或是倦了，妖界大门，永远为你敞开。那里，永远是你的退路。”
怡鸢望着他即将彻底消散的背影，忽然提高声音喊道：“阿恒！”
淮恒的身影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谢谢。”
她轻声道，语气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与歉然。
淮恒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颔首，随即整个人化作一缕更为幽深的妖风，彻底融于夜色，消失不见。
（凤弥，但愿这一次……你所选择的这条路，终能得偿所愿，不再有缺。）
夜，重归寂静，只余花香暗浮。
（四）
洛华小镇的黄昏，总带着一种柔软的暖意。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绮丽的橘粉，慵懒地洒在镇子里的青瓦白墙之上。
微风拂过，庭院中那棵古老的樱花树便簌簌落下无数粉白的花瓣，如同下着一场温柔的雪，有几片调皮地飘过栏杆，落在倚栏而立的怡鸢的发梢与肩头。
怡鸢指尖轻轻捻着一片完整的花瓣，目光却有些失焦地望向远处逐渐沉落的夕阳，那双总是流转着生动光芒的金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难以化开的忧思。
这些日子，淮恒离去时那沉重的话语，总是不经意间在她脑海中回荡——
“林沐风护不住你。”
“凡人终究是凡人。”
她知道自己的选择任性而自私，将他和师门皆置于未知的风险之中。可心底那份汹涌的、无法抗拒的悸动，依旧推着她，想要赌上这一次。
（淮恒……对不起。）
她在心底轻声说着，指尖无意识地用力，那片柔嫩的花瓣瞬间被捻碎，溢出极淡的、几乎闻不到的苦涩汁液。
“怎么了，阿鸢？”
温柔得如同暖玉相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怡鸢蓦然回神，转过头，便直直撞入了林沐风那双清润含笑的眼眸中。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夕阳的金辉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为他周身清冷的气质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俊雅得如同从画中走来。
怡鸢望着他，心头没来由地恍惚了一瞬。
（为什么……总觉得他那么熟悉？）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得记不清的年岁里，也曾有这样一个人，用这样温柔又包容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她。那感觉缥缈如烟，抓不住，却真实地牵动着心弦。
“沐风，有件事我想问你。”
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软了许多，带着一丝犹豫。
林沐风立刻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走到她身旁，极其自然地坐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让她温顺地靠在自己身上。
他的手指穿过她柔软微凉的发丝，像安抚一只不安的小兽般，温柔地、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头顶，耐心地等待着。
“怎么了？”
他低声问，声音醇厚而安稳，“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怡鸢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才低声问道：“我的身份……妖君的身份，日后定会给你带来无数危难与非议，你……当真不怕吗？”
话音落下，周遭安静了一瞬，只有樱花继续飘落的细微声响。
随即，林沐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明亮，驱散了傍晚的微凉：“原来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阿鸢，是在担心这个？”
怡鸢抬起头，佯装恼怒地瞪他：“我是认真的！不许笑！”
林沐风收敛了笑意，但眼底的温柔与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他目光柔和却无比坚定地看着她：“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怡鸢一怔，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情。
“当然记得。”
她轻哼一声，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上几分怀念，“当时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非要从那群凶恶的蜘蛛精手里救下一只素不相识的兔妖，结果自己差点搭进去。我正好路过，遇到了那只受伤逃窜的兔妖，顺着痕迹找过去，才看见了你。”
说起那次堪称狼狈的初遇，怡鸢忍不住想笑，嘴角微微扬起：“你这个傻子，浑身是伤，灵力都快耗尽了，还强撑着挡在那只小兔子前面。要不是本小姐反应快，出手利落，你早就晕倒在那个脏兮兮的树林里了！所以——”
她突然板起脸，故作凶巴巴地瞪着他，指尖戳了戳他的胸口：“不准再那样不管不顾！不准随便晕倒！更不准受伤！听到没有！”
林沐风看着她明明关心却偏要装出凶狠模样的娇俏情态，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从善如流地连说了三声“好”。
“那你还记得，我当时对你说过的话吗？”
他轻声问，引导着她回溯那段记忆。
怡鸢眨了眨眼，尘封的记忆闸门缓缓打开，画面逐渐清晰——
“你是捉妖师吗？”
她当时觉得有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伤痕累累却眼神清正的少年。
“我看姑娘……并非常人。”
林沐风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喘息着，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此说道。
“是啊，我不是凡人，”
她起了玩心，故意凑近，想看他惊慌的样子，“我是妖界的，怕不怕？”
“姑娘也并非妖族中人。”
林沐风却摇了摇头，语气出乎意料地笃定。
“嗯？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她当真惊讶了。
“直觉。”
记忆里的青涩声音与眼前温润的嗓音重叠在一起，林沐风再次说出了那两个字，目光沉静而可靠——
“直觉。”
怡鸢彻底怔住了，心口像是被什么温暖而汹涌的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她望着林沐风那双清澈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忽然觉得所有的不安和忧虑都被这简单的两个字轻轻抚平了。
她不由自主地、极其明媚地笑了起来，眼中光华流转，胜过天边晚霞。
林沐风看着她重展笑颜，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轻柔：“所以啊，阿鸢，要相信自己的选择，更要相信我，知道了吗？”
怡鸢用力地点头，像只终于被顺毛安抚好的小猫。
“即使你是妖君又如何？这并非你的过错，亦非你能选择的宿命。”
林沐风的声音温柔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心存善念，不主动戕害生灵，你便与这世间任何善良的存在无异。”
怡鸢眼眶微微发热，忽然张开手臂，整个扑进他温暖可靠的怀里，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却充满了依赖：“沐风是我见过最好最好最好的人！”
有他在身边，仿佛前路再大的风浪，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林沐风轻轻环抱住她，下颌温柔地抵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声音郑重如同起誓：“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深渊，我林沐风，定会竭尽所能，以性命相护，守你无恙。”
怡鸢心头猛地一颤，立刻抬起头，小手捂住他的嘴，眼神带着一丝惊慌：“不准胡说！我才不要你用什么性命来护！你必须要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听见没有！”
林沐风被她捂着嘴，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低声道：“好。”
他温柔地拭去她眼角那一点湿润，再次揉了揉她的头发，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少女。
然而，此刻温情脉脉的他，全然不知——
在并不遥远的将来，他真的会一语成谶，以血肉之躯和毕生修为为代价，死死挡在她与整个师门的滔天怒火之间。
更无法预见，他们曾无限憧憬、期盼许久的大婚之日，竟会染尽鲜血，成为他短暂生命的终局，永久的忌日。
夜风温柔拂过，卷起更多樱花，纷扬落下，如同一场无声的祭奠。
此刻相拥的他们，尚且沉浸在对未来的希冀中，浑然不知命运早已铺就好一条何等残酷的血色征途。
（五）
阴暗潮湿的小巷深处，凉静婉被一股无法抗拒的、阴冷彻骨的魔气狠狠掼在长满青苔的石墙上，后背传来剧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她艰难地抬头，对上一双在黑暗中散发着猩红光芒的眸子——那双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戏谑与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仿佛在审视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虫豸。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恐惧，指尖悄悄摸向腰间的保命符箓，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纪舒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格外瘆人。
他伸出修长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极其轻佻地挑起她颊边一缕散乱的发丝，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立刻顺着发梢蔓延开来，几乎冻僵她的头皮。
“本王说了，”
他慢悠悠地开口，如同毒蛇吐信，“只是找你帮个小忙。一个……对你我都有利的小忙。”
凉静婉猛地偏头，奋力躲开他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颤：“我凭什么要帮你？！你是魔！”
“就凭——”
纪舒忽然再次逼近，周身翻涌的魔气如同有生命的毒蛇，骤然缠绕上她纤细的脖颈，缓缓收紧，那冰冷窒息的感觉让她瞬间瞪大了眼睛，瞳孔因缺氧而扩散。
“你恨怡鸢。”
他轻飘飘地吐出这句话，如同恶魔的低语，精准地戳中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凉静婉的瞳孔骤缩，呼吸愈发困难。
“恨她轻而易举就夺走了余安所有的关注，”
纪舒的指尖虚虚划过她因窒息而苍白的脸颊，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恨林沐风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她一人，对你视而不见……”
他微微歪头，猩红的眸子近距离地锁住她充满惊惧的眼：“更恨她一个低贱的妖物，却活得比你这位堂堂掌门之女更加张扬肆意，快活自在，不是吗？这口气，你咽得下去？”
凉静婉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本王可以给你力量。”
纪舒的掌心向上翻起，一团浓稠如墨、其中隐约有诡异血丝流转的魔气凭空浮现，散发出不祥而强大的气息，“足以让你在回到灵溪派后——”
他顿了顿，声音充满了蛊惑：
“亲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撕碎那只小妖君的所有伪装，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夜风呜咽着穿过小巷，吹起地上的落叶，也吹散了他那恶魔般的低语。
（你的选择是？）
凉静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如同风箱般拉扯，眼中充满了剧烈的挣扎、恐惧，以及……一种被彻底勾起的、黑暗的渴望。
她死死盯着那团在她眼前翻涌蠕动的、不祥的魔气，仿佛透过那浓郁的黑色，看到了自己站在庄严肃穆的灵溪派大殿中央，在所有师长同门震惊、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步步揭穿怡鸢的妖君身份，看着她从云端跌落泥沼，看着她被万人唾弃！
而林沐风……他会用怎样痛苦后悔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几乎不像出自她自己之口，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纪舒的唇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满意的弧度：“聪明的小姑娘，总是懂得抓住机会。”
他指尖优雅地一弹，那团魔气瞬间凝聚收缩，化作一枚漆黑如深渊、样式古朴诡异的玉坠，悬浮在两人之间，缓缓旋转，散发着吸摄心魄的幽光。
“很简单。”
他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内容却冰冷彻骨，“只需戴上它，在你觉得最恰当的时机……默念三声本王的尊号即可。”
凉静婉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苍白的指尖眼看就要触碰到那枚不祥的玉坠，却在最后一刻猛地缩回，残存的理智发出尖叫：“你……你为何不亲自去对付她？以你的力量……”
“呵。”
纪舒似乎被这个问题取悦了，又似乎感到不耐烦。
他忽然出手，冰冷却有力的手指狠狠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直面他那双骤然血光暴涨、充满了无尽威严与恐怖的魔瞳！
“你以为那只小妖君背后站着的是谁？”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寒刺骨，带着一种几乎是讥诮的怒意，“是统御万妖的妖皇淮恒！还有……”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其古怪，混合着一种极深的忌惮与难以言喻的狂热：“那个早该彻底魂飞魄散、连一点残渣都不该剩下的于兮神君！”
凉静婉被掐得下巴生疼，眼泪几乎要飙出来，却在这爆炸性的信息中捕捉到了最关键的字眼，忘记了疼痛，失声惊呼：“神君？！怡鸢她难道是……”
“嘘——”
纪舒冰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食指猛地按上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强行止住了她未出口的惊呼，魔瞳中闪烁着极度危险的光芒，“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都会死得很快，很惨。”
他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转而一把抓过她颤抖不已的手，强硬地将那枚冰冷刺骨的黑色玉坠塞进她汗湿的掌心。
“你只需要记住，”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七夕之夜，子时三刻，把这玉坠，埋在那棵最大的樱花树下。务必，亲手。”
玉坠入手的那一刹那，冰凉刺骨的感觉瞬间窜遍全身！
凉静婉眼前猛地一黑，无数血腥而恐怖的画面如同潮水般强行涌入她的脑海——
被恐怖魔气侵蚀、面目全非、疯狂嘶吼的灵溪派同门；林沐风胸口插着他自己的佩剑九离，倒在血泊之中，眼神空洞地望着她；怡鸢跪在一片废墟焦土之上，抱着了无生息的林沐风，发出撕心裂肺、绝望到极致的哀鸣，那声音几乎要撕裂她的神魂……
“不——！！！”
凉静婉惊骇欲绝地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扔掉那枚如同烙铁般烫手的玉坠，却发现它仿佛已经在她掌心生根，无论如何甩动都无法摆脱！
纪舒的身影开始变淡，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正在快速消散，最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意满满的、愉悦的轻笑：
“现在才想反悔……已经太晚了。”
“好好享受……本王赐予你的‘力量’吧。”
声音彻底消散，小巷中只剩下凉静婉一人，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瘫软地滑坐在地，握着那枚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黑色玉坠，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喜欢与卿相见亦如初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与卿相见亦如初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