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总算挣开连日缠绵的云层,带着几分久违的温煦,斜斜洒在苏州谢家老宅的青石板路上。石板缝里还凝着昨夜的霜花,被日光一照,渐渐融成细碎的水珠,映得整条回廊都亮堂堂的。
林婉清扶着侍女晚翠的手,站在正厅回廊下。她身上裹着件银狐毛镶边的藕荷色锦缎夹袄,领口袖口都缝着细密的云纹,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多了几分柔和。只是她身形仍有些单薄,扶着回廊立柱的手指,指节泛着淡淡的青,一看便知是常年调养也难补回来的亏虚。
目光越过庭院里半枯的芭蕉叶,落在廊下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那是她的浩楠。谢浩楠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正跟着谢承业弯腰查看廊下的梅枝。他身姿挺拔如松,肩背宽阔,早已不是十六年前那个扎着总角、会抱着她腿撒娇要糖吃的稚子。风吹过,掀起他衣摆的一角,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衬布,一举一动间,尽是沉稳内敛的气度,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孩童的娇憨。
心口那股憋了十六年的郁气,像是被这暖融融的日光一点点化开。林婉清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胸口,从前夜里总要醒三四回,梦里不是浩楠撕心裂肺的哭声,就是漫天火光里他小小的身影,醒来时总一身冷汗。可自从浩楠回来这几日,她夜里竟能少醒两回,晨起时也敢多喝半碗燕窝粥了。
晚翠端来一个描金铜制暖炉,炉身还带着炭火的温度,她小心翼翼地塞进林婉清另一只手里,笑着说:“夫人,您看少爷回来这几日,您脸色都亮堂了不少,眼底的青气也淡了。再过些日子,定能跟从前一样康健,到时候还能陪着少爷逛逛苏州城呢。”
林婉清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仍黏在儿子身上,舍不得移开半分。谢浩楠正听谢承业说着什么,微微侧头,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鼻梁高挺,唇线清晰,眉眼间依稀有谢承业的影子,可那眼底的沉静,却又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她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那笑意从眼角眉梢漫开,连带着声音都软了几分:“是啊,他能回来,比什么药都管用。”
可这笑意没维持多久,就见偏院方向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林婉清抬眼望去,柳姨娘领着两个丫鬟,端着一碟刚蒸好的蜜饯从月亮门里走出来。柳姨娘穿着一身石青色绣暗纹的褙子,袖口滚着浅灰的绒边,发髻上只簪了支碧玉簪,耳坠是一对小小的珍珠,瞧着素净又恭敬,完全是一副安分侧室的模样。
她远远便停下脚步,屈膝行礼,声音柔婉:“妾柳氏,见过夫人。听闻少爷今日在正院陪老爷看梅,妾想着少爷刚回来,许是念着小时候的口味,特意做了些金橘蜜饯,送来给少爷尝尝鲜。”
说话时,她身后的丫鬟上前一步,将手里的白瓷碟递到身前。碟子里铺着一层雪白的棉纸,上面码着整齐的金橘蜜饯,橘色的果子裹着晶莹的糖霜,在日光下泛着甜甜的光,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暖。
可林婉清与柳氏相处了十多年,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门道。“少爷小时候爱吃”,一句话轻飘飘说出来,仿佛她柳氏比自己这个十月怀胎生下浩楠的亲娘,更记得浩楠的喜好。当年浩楠被抱走时才两岁,她这个亲娘日夜以泪洗面,连浩楠爱吃的蜜饯方子都藏在妆奁最深处,柳氏不过是个后来进府的妾室,又怎会真的知晓浩楠的口味?
林婉清指尖在暖炉上轻轻摩挲着,面上却没露半分不悦,只是伸手虚扶:“柳姨娘有心了,快起来吧。这冬日里天寒,不必特意跑这一趟。”
柳氏起身时,指尖悄悄拢了拢袖口,目光却飞快地扫过不远处的谢浩楠。从他身上宝蓝色锦袍的料子,到腰间玉带的成色,再到他站姿神态里的沉稳气度,都细细打量了一遍。那眼神不像长辈看晚辈,倒像商人看货,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掂量,仿佛要从谢浩楠身上,算出几分利弊得失。
待她收回目光,又转向林婉清,语气愈发软和:“夫人这几日气色见好,妾瞧着都替夫人高兴。想来是少爷回来,夫人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也是,十六年了,夫人苦苦盼了这么久,总算盼到这一天,往后定能安享天伦,再不用为从前的事费心了。”
这话听着是贴心的安慰,可“安享天伦”四个字,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林婉清心上。
林婉清心里透亮,面上却只淡淡点头,语气平和:“托姨娘的福,这几年劳烦姨娘打理府里的事,如今浩楠回来了,我也确实该松快松快了。”
正说着,谢浩楠像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闻声转头看来。他目光先是落在林婉清身上,眼底掠过一丝关切,随即才转向柳氏,神色平静无波。
柳氏立刻换上热络的笑容,提着蜜饯快步走上前,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大少爷,这是妾亲手做的金橘蜜饯。老夫人说你小时候总跟老夫人讨着吃,每次都能吃小半碟,老夫人还总笑你是个小馋猫。你尝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她说着,将白瓷碟递到谢浩楠面前,眼神里满是期待,仿佛真的盼着谢浩楠能记起儿时的味道,记起她这个“贴心”的柳姨娘。
谢浩楠伸手接过碟子,指尖触到微凉的瓷面,他微微颔首,语气礼貌:“多谢柳姨娘费心。”他捏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漫开,带着金橘的清香和糖霜的甜意,味道确实不错,可却没什么记忆里的感觉。
十六年的颠沛流离,从江南到塞北,他吃过草根树皮,也尝过粗糠野菜,早已忘了儿时蜜饯的甜。那些被拐走的日子里,他连一顿饱饭都难得,哪里还敢想什么金橘蜜饯。可他看着柳姨娘期待的眼神,还是低声道:“很好吃,劳烦姨娘了。”
柳氏笑得更热络了,眼角的细纹都挤了出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提起当年老夫人如何疼他,或是她如何帮着照看他的旧物,好拉近些距离。可没等她开口,谢承业走了过来。
谢承业刚跟管家交代完梅枝修剪的事,转头就见柳氏围着谢浩楠说话,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开口道:“既然送来了,就让浩楠带回房吃吧。夫人身子还弱,这廊下有风,别站太久,回屋歇着。”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柳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恭敬的模样,屈膝应道:“是,老爷说得是,妾这就不打扰夫人和少爷了。”
林婉清应了声,扶着晚翠转身回房。走过柳氏身边时,她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柳氏正盯着谢浩楠的背影,眼神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像在确认什么要紧事,又像在盘算着什么。
直到谢浩楠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柳氏才收回目光,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转身带着丫鬟回了偏院。那背影看着依旧恭顺,可林婉清却莫名觉得,她走得比来时快了些,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去办。
回到房里,晚翠给林婉清沏了杯温热的参茶,轻声道:“夫人,您看柳姨娘今日那模样,分明是想在少爷面前刷存在感。她以为提几句小时候的事,就能让少爷记着她的好,也太天真了。”
林婉清接过参茶,指尖捧着温热的茶杯,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柳氏的心思。从前浩楠不在,柳氏靠着温顺的模样,在谢承业面前讨了不少好,府里的中馈也落在她手里。如今浩楠回来了,作为谢家的嫡长子,往后这谢家的一切,自然都是浩楠的。柳氏哪里会甘心,怕是早就开始盘算着,如何跟浩楠拉近关系,好为自己和她那没长大的儿子谋些好处。
她喝了口参茶,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暖透心底的微凉。“浩楠回来了,这谢家的院子,怕是再难像前几年那样‘清净’了。”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
晚翠也叹了口气:“夫人您别担心,少爷是个明事理的人,他知道谁是真心对他好。柳姨娘那些小伎俩,少爷未必看不透。”
林婉清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日光依旧温暖,庭院里的梅枝上,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花苞,再过些日子,就能绽放了。可她心里却清楚,这暖意之下,暗隅里的微澜已经悄悄泛起,往后这谢家宅院里的风波,怕是少不了了。她只盼着浩楠能平安顺遂,别再卷入这些宅门里的勾心斗角,可她也知道,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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