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的梆子声刚过三遍,谢家书房的烛火便已燃得透亮。谢承业背着手站在窗前,视线无意识落在窗外叶子开始掉落的银杏树上,廊下的风卷着秋夜的凉意钻进来,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沉郁。
方才去偏院见林婉清的情景还在眼前晃。他明明已经将柳姨娘连人带贴身丫鬟一起关进西跨院,吩咐下人每日只送三餐不许任何人探视,可林婉清坐在梳妆台前,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旁人的事:“老爷不必如此,我要和离,与柳氏无关,是我自己过够了。”
那眼神里没有怨怼,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耗尽了所有期待后的漠然。谢承业喉结滚了滚,想再说些挽回的话,却见她拿起一支银簪慢条斯理地绾发,动作间尽是疏离。他忽然就没了底气,转身走出偏院时,连脚步都觉得发沉。
“父亲。”
门口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谢承业回头,见谢浩楠穿着件月白锦袍站在廊下,手里还提着一盏羊角灯,灯光映着他清俊的眉眼,一如既往的沉着和稳重。
这是他与林婉清的嫡长子,谢承业突然感觉有些委屈和无奈,心口猛地一抽,挥了挥手:“进来吧,把门带上。”
谢浩楠依言推门而入,将灯放在案角,见父亲又转回窗前,便默默走到桌边为他重新沏了杯热茶。茶汤注入白瓷杯时泛起细密的浮沫,像极了这些日子谢家上下翻涌的风波。
“你母亲的事,你该听说了。”谢承业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我把柳氏关了,也罚了她院里的人,可她……还是铁了心要和离。”
谢浩楠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眸时目光温和却坚定:“儿子知道,傍晚去给母亲请安,她跟我又说了些。”
“那你可知,她为何如此固执?”谢承业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指尖叩了叩桌面,“我知道,这些年我对她是疏忽了,可我心里从来没忘了她。当年浩儿你丢了,她日日以泪洗面,我看着她那样,心里比刀割还疼,却偏偏不知该怎么安慰。后来索性一心扑在寻你上,跑遍了大半个国家,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
说到这里,谢承业声音低了下去。那些年的奔波像一场漫长的煎熬,他既怕找不到儿子,又怕面对林婉清那双盛满哀伤的眼睛。后来母亲谢老夫人以“无后为大”日日在他耳边唠叨,说谢家不能断了香火,他被磨得没了办法,才在与林婉清又生了女儿后,再纳了柳氏,生了谢安和谢明轩。
“我从来没因为她生了语儿、研儿和玥儿三个女儿就轻视她。”谢承业语气急切了些,像是要证明什么,“谢家的中馈以前也是由她掌着,府里的银钱也从没过问过她怎么用。只是后来她身子实在不好,这些年商务事繁忙,我在外面跑得多,家里的事确实顾不上太多。柳氏当初进府时,看着温顺懂事,平日里也没敢在我面前露过半分错处,所以中馈才交于柳氏,我哪里知道她私底下竟敢克扣你母亲院里的用度?”
谢浩楠静静听着,没有插话。他能理解父亲的难处,十六年的寻子之路,换作任何人都会心力交瘁。可他更懂母亲。在他被拐走的那些年里,母亲独自一人在深宅大院里,既要承受失子之痛,又要面对另外一人介入夫妻之间,还要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妹妹,那些无人诉说的委屈与孤独,早就一点点磨掉了她对婚姻的期待。
“父亲,您有没有想过,母亲要的从来不是您惩治柳氏,也不是您的愧疚。”谢浩楠将茶盏递到父亲面前,“她性子本就喜静,这些年在府里,既要应付祖母的催促,又要提防后院的是非,早就累了。这次柳氏造谣岳父岳母与母亲密谋夺谢家家产,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承业端着茶盏的手僵住了。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在他看来,只要处置了惹事的柳氏,林婉清气消了,事情就能过去。可他忘了,林婉清出身书香门第,最看重的就是名声与清净,柳氏那句谣言,不仅辱没了周云溪的娘家,更是把她推到了“善妒贪财”的风口浪尖,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忍的。
“那……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谢承业抬头看着儿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自找到谢浩楠后,这个自小不在身边的孩子,反而成长得成熟稳重 ,优秀得让人骄傲又让人心痛。自成家后,不仅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妥帖,还帮着打理了不少商务事,处事沉稳有度,比两个小儿子靠谱得多。
谢浩楠垂眸思索片刻,道:“母亲既然心意已决,父亲不如先依着她。她跟我说,和离后不要谢家一草一木,想带着妹妹们找个清静地方住,好好经营婉清阁,全凭自己过日子。”
“不行!”谢承业立刻反驳,“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女儿,怎么能没有依靠?再说,和离在我朝虽不算个例,但是大户人家毕竟还是很少,别人会怎么议论她还有我们谢家?”
“父亲,母亲不怕抛头露面,她只是想活得自在些。”谢浩楠语气平和却坚定,“您忘了,母亲出嫁前也是能诗善画的才女,只是这些年被宅门困住了。而且有我在,绝不会让她们受委屈。”
他顿了顿,又道:“儿子被拐的十六年里,母亲独自支撑着,从来没让妹妹们受过半分委屈。如今她想为自己活一次,我们做晚辈的,理应支持她。您若真疼她,就该尊重她的选择,而不是用‘谢家’的名声捆着她。”
谢承业沉默了。他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林婉清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她还是林家的大小姐,在玄妙观前的书画摊前低头看画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那片浅浅的阴影,回眸一笑时眉目传情的娇憨,笑起来眼里像盛着星光。是他,是这深宅大院,一点点磨灭了她眼里的光。
良久,他重重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紫檀木匣子,放在桌上推到谢浩楠面前:“这里面是城南别院的地契,还有西郊那处百亩庄园的文书。别院清净,你与云溪也在那住过一阵子,让你母亲带着语儿,妍儿和玥儿先住过去。庄园里种着粮棉,每年的收成足够她们用度,我已经让人把文书改成你和云溪的名字,以后这两处产业就归你们夫妻打理。”
谢浩楠愣住了,刚要推辞,却被谢承业按住了手。
“拿着。”谢承业语气郑重,“这不仅是给你你的,也是给你母亲的。当年我没照顾好你们母子,如今只能用这种方式补偿。你替我好好照顾她们,别让你母亲受半点委屈。等她气消了,我再慢慢求她原谅。”
烛光下,谢承业的鬓角已染了霜色,眼神里满是愧疚与不舍。谢浩楠看着父亲泛红的眼眶,心中微动,起身对着他深深行了一礼:“儿子定不辜负父亲所托。”
夜渐渐深了,书房的烛火还亮着。父子俩又说了些家常,说谢浩楠小时候的事,说这些年打理商行的心得,也说军营衙门的一些情况。谢承业听得认真,偶尔插一两句话,眉宇间的沉郁渐渐散去了些。
直到子时的梆子声响起,谢浩楠才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见父亲又站回了窗前,只是这次,他的背影似乎没那么沉重了。
谢浩楠轻轻带上门,廊下的风依旧凉,可他心里却踏实了不少。他知道,父亲母亲走到这一步,他们都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如果自己没有被拐卖,或许他们依然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要怪就怪可恶的人贩子,致使自己与父母分离十六年,更导致父母感情出现裂痕。
如今这般,只要自己能护住母亲和妹妹们,往后的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谢浩楠提着羊角灯慢慢往自己院里走,灯光在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待云溪,一定不能让自己与云溪之间,也有出现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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