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晨光带着三分水汽,薄雾像一匹揉皱的素纱,漫过流水、石桥、小巷,缠上婉清阁雕花的木门。卯时刚过,伙计阿福便提着铜壶,将门前的青石板擦得锃亮,另一个伙计小顺则踩着长凳,细心抚平门楣上“婉清阁”三个字的鎏金幌子。那幌子是去年新换的,青绸底上绣着缠枝莲,风一吹,花瓣便似要顺着水汽飘下来。
“阿福,把东墙那几匹云锦再展展,别让晨露打湿了边儿。”柜台后传来一声温软却利落的吩咐,林婉清已坐在梨花木椅上,身上是一身月白绫罗裙,袖口绣着细密的银线缠枝纹,不张扬,却衬得她指尖愈发莹白。她指尖正划过一匹水绿色的杭绸,那料子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珠光,是今早刚从后堂取出来的新货。
“林掌柜早啊!”伴着清脆的铜铃响声,张夫人带着贴身丫鬟掀帘进来,身上的茜色褙子沾了点晨雾,鬓边的珠花还坠着细小的水珠。她一眼就瞥见了林婉清指尖的杭绸,脚步都快了几分,“这料子瞧着就稀罕,是新到的吧?”
林婉清笑着起身,将那匹杭绸轻轻抖开,料子垂落时似流水般顺滑,连带着晨光都揉进了那抹绿意里。“张夫人好眼光,这是今年湖州新收的秋蚕丝织的,前几日才从漕运上运过来。”她指尖点了点料子的纹路,“您摸摸看,虽是秋蚕吐的丝,却比春蚕丝更细密,摸着软和,织出来的料子轻薄却藏暖,入秋做件夹袄,穿在里头不压身,出门罩件披风也显利落。”
张夫人依言伸手,指尖刚触到绸缎,便忍不住喟叹:“果然是好料子,上次我在别家看的杭绸,摸着总有些糙。”她将料子在身上比了比,转头对丫鬟道:“就这匹了,做件夹袄,再给我那小女儿裁块料子,做件小披风。”
“夫人放心,这料子给小姑娘做披风正好,若是您不嫌弃,我让绣娘在披风角上绣两朵小桂花,配这水绿色,活泼。”林婉清顺势唤来谢语,“语儿,把张夫人上次定的绣帕取来,让夫人瞧瞧合不合心意。”
谢语应声从后堂出来,一身浅蓝布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捧着个描金锦盒。她走到张夫人面前,轻轻打开锦盒,里面铺着一层素色锦缎,放着一方藕荷色绣帕。帕子中央,两只鸳鸯正浮在碧波上,一只低头啄着水草,另一只展着翅膀,尾羽上的纹路细得像真的羽毛,连水波的涟漪都用银线绣出了光影。
“哎哟,这针脚也太细了!”张夫人拿起绣帕,对着光瞧了瞧,“上次我只说要对鸳鸯,没想到绣得这般鲜活,比我那收藏的古帕还精致。”
“这是绣坊里最巧的李绣娘做的,知道夫人喜欢雅致些的,特意用了‘虚实针’,鸳鸯的羽毛看着才有层次感。”林婉清笑着帮张夫人将绣帕收好,“您定的夹袄和披风,十日后来取便是,定不会误了您中秋赴宴。”
送走喜滋滋的张夫人,铜铃的余韵还在屋里飘着,谢语便拿着一本蓝布封皮的账本走到林婉清身边,声音比平日里沉了几分:“母亲,昨日京城分店的掌柜差人送来了上月的账目,我核了一遍,比前月略减了两成。”
林婉清接过账本,指尖捻着账册边缘的竹纸,一页页翻看。账目记得很细致,布料的进购、卖出的数量、伙计的月钱,一笔笔都清晰明了。看到京城分店卖出的杭绸数量比上月少了近百匹时,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在那行数字上顿了顿:“想来是京城入秋早,这几日该是转凉了,寻常人家都开始备棉衣,绸缎生意自然就淡了些。”
“要不要给京城的王掌柜捎个信,让他添些厚料子?”谢语问道,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前几日听说北边有些绸缎庄已经开始卖羊绒料子了。”
林婉清摇摇头,将账本合上放在柜台上:“不必急,京城的富户们讲究,即便是入秋,也爱穿轻薄的绸缎夹衣,只是得换些应景的花色。你稍后写封信,让王掌柜多进些深绛、石青这类沉色的杭绸,再让绣坊赶制些枫叶、菊花纹样的绣片,配着料子卖。”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顺便问问他,京城近来有没有新起的绸缎庄,若是有,打听下他们的货源和定价。”
谢语点头应下,刚要转身去写信,就听见后堂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少女清脆的嗓音:“母亲,您快瞧瞧我这新绣的样子!”
谢研抱着一摞叠得整齐的绣样,快步走到柜台前,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热气,额角的碎发被汗湿了几缕,却丝毫不影响她眼里的光彩。她小心翼翼地展开最上面的一幅绣样,米白色的素绸上,几枝金黄的桂花斜斜伸出,花瓣层层叠叠,最外层的花瓣带着淡淡的鹅黄,往里渐变成深金,连花萼上细小的绒毛都用极细的银线绣了出来,迎着光瞧,竟像是真的桂花要从绸面上落下来一般。
“这是‘秋桂图’,我琢磨了半个月才定下的绣法。”谢研指着桂花的花瓣,语气里满是得意,“寻常绣桂花只用平针,我试着用了叠绣,先铺一层浅黄的丝线做底,再往上叠两层深金的,这样花瓣就有立体感了,那绒毛是用‘打籽绣’一点点缀出来的,您看是不是像真的?”
林婉清伸手轻轻拂过绣样,指尖能感受到丝线层层叠叠的触感,那绒毛更是细腻得像真的桂花萼片。她眼底漾开笑意,伸手揉了揉谢研的头发:“研儿的心思越来越巧了,这绣法确实新颖。若是做成披肩,领口和袖口再绣几枝细枝,配着素色的袄裙,定能让那些世家小姐们眼热。”
“真的吗?”谢研眼睛一亮,“那我这就去绣坊,让绣娘们赶紧赶制几件样品!”说着就要抱着绣样往后堂跑,被林婉清笑着叫住:“别急,先把丝线挑好,用江南的金线,颜色正,也不容易褪色。”
谢研吐了吐舌头,应了声“知道了”,脚步轻快地往后堂去了。林婉清看着她的背影,眼底的笑意还未散去,窗外的天色却已渐渐沉了下来,夕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周云溪和谢玥并肩走了进来,两人身上的衣裙都沾了些尘土,脸上带着些许风尘,额角还沁着薄汗。“母亲。”周云溪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递到林婉清面前,“我们今日转了西城的六家绸缎庄,发现他们都在卖一种便宜的蜀锦,颜色看着鲜亮,定价比咱们的杭绸低了三成,不少寻常百姓都往那边去,抢了些客源。”
谢玥也跟着补充,顺手接过伙计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才道:“有个常跟咱们打交道的布庄老板偷偷跟我说,那蜀锦是从南边运过来的,听说货源很足,不仅西城,连城南的几家小布庄也开始卖了。”她放下茶碗,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咱们铺子里这几日来的散客,确实比往常少了些。”
林婉清接过纸条,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西城几家绸缎庄的名字,还有那蜀锦的颜色、定价,甚至连布料的厚度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她指尖在纸条上轻轻敲击着,目光落在柜台那匹水绿色的杭绸上,沉默了片刻。
谢语站在一旁,轻声道:“母亲,要不要咱们也降价?虽然赚得少些,但总能留住些百姓客源。”
林婉清抬眼看向她,摇了摇头:“寻常百姓图便宜,可咱们婉清阁的根基,从来不是靠低价。那些蜀锦看着便宜,可织法粗糙,丝线也杂,穿不了两季就容易起球,百姓买一次新鲜,下次自然知道好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的几人,语气愈发坚定,“咱们不必跟他们抢那些图便宜的客源,要做就做别人比不了的。”
“语儿,你手里不是有苏州和京城富户的名册吗?往后每月给他们送一份新式绣样册子,册子上不仅要有绣样,还要附上咱们新到的料子样品,让他们先挑先选。”林婉清先对谢语吩咐道,“再让人去打听下,下个月哪家有宴席,提前送些定制的绣帕、荷包过去,算是婉清阁的心意。”
谢语点头:“好,我这就去整理名册,明日一早就让人送册子。”
“研儿,”林婉清又看向刚从后堂出来的谢研,“你那‘秋桂图’,除了披肩,再赶制几件荷包、扇套,做成一套样品,放在铺子最显眼的博古架上,让来的主顾都能瞧见。再让绣坊多琢磨几种应景的纹样,重阳节快到了,菊花、茱萸的纹样都可以做。”
“放心吧母亲,我今晚就跟绣娘们商量,保证三日内做出样品!”谢研拍着胸脯应下,眼里满是干劲。
最后,林婉清看向周云溪和谢玥:“云溪,玥儿,明日你们去城郊的蚕户那里看看。咱们之前一直从湖州收蚕丝,不如自家也定点收些好蚕茧,让织坊自己织些特色料子。你俩去跟蚕户谈谈,若是他们愿意给咱们专供优质蚕茧,价钱可以比市价高两成,顺便看看他们的养蚕情况,若是有需要,也可以请个懂养蚕的师傅过去指点。”
“好,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定把城郊的蚕户都摸清。”周云溪应道,谢玥也跟着点头,脸上的疲惫早已被兴奋取代。
众人依言各自忙碌起来,谢语去后堂整理名册,谢研抱着绣样往绣坊去,周云溪和谢玥则在柜台前低声商量着明日去城郊要带的东西。林婉清坐在梨花木椅上,看着铺子里忙碌的身影,指尖再次拂过那匹水绿色的杭绸。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伙计点上了屋角的羊角灯,暖黄的灯光洒在绸缎上,给每一匹料子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婉清阁的烛火直到深夜才渐渐熄灭,最后熄灭的是林婉清房里的那盏。她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张画着蚕茧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蚕户的名字和地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发间,映着她眼底的坚定。这江南水乡的绸缎铺子,不仅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她在这深宅与市井间,为自己和孩子们撑起的一片天。而这深夜未熄的烛火,正映着婉清阁在江南烟雨中,愈发蓬勃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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