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芷江，但这座小城的沸腾却达到了顶点。白日庄严肃穆的受降会场区域已然沉寂，而城内的大街小巷，却化作了欢乐的海洋。命令已经下达，所有参与受降活动的部队，除必要岗哨外，均可分批上街，与民同庆。
林锋所在的代表团营地也空了大半。军官士兵们卸下了白日里的军容约束，三三两两，说笑着涌向街头，迫不及待地要去品尝这盼望了八年、用无数鲜血换来的胜利滋味。
林锋本无意参与，只想在营房整理思绪。但同僚的热情难以推却，几乎是被裹挟着，汇入了涌向街头的人流。
一走出军营区域，声浪便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特有的、混合着鞭炮屑和烤食香气的味道。主要街道上，火把如龙，人头攒动。士兵、市民、学生、商人…所有的人都挤在一起，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狂喜。
“胜利了！我们赢了！”
“小日本投降了！”
“中华民国万岁！”
呼喊声、欢呼声、笑声、哭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学生们组成的歌咏队，高声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歌声虽因激动而跑调，却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卖零食的小贩生意好得应接不暇，几乎是在半卖半送。不时有激动的市民将水果、熟食甚至酒水塞到路过的士兵怀里，不由分说地表达着感激。
“林连长！喝一口！必须喝一口！”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上尉同僚，将一个小酒壶硬塞到林锋手里，搂着他的肩膀大声嚷嚷，“痛快！真他娘的痛快！老子没白穿这身军装！值了！”
林锋被这炽烈的情绪感染着，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如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却仿佛也点燃了胸腔中积压已久的某种东西。他看着眼前一张张纯粹的笑脸，看着那些因为胜利而忘却一切烦恼、纵情欢呼的普通士兵和百姓，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这就是胜利的滋味。不仅仅是勋章和褒奖，不仅仅是高层谈判桌上的纵横捭阖，它更是眼前这最直接、最朴素、最汹涌的狂喜。是承受了太多苦难和牺牲后，终于得以宣泄的洪流。
他看到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老兵，坐在街边的石阶上，由家人陪着，看着欢呼的人群，一边笑一边抹着眼泪。他看到年轻的士兵们被热情的姑娘拉进舞蹈的圈子，笨拙地跟着节奏摆动，引来阵阵善意的哄笑。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老者，对着北方故土的方向长揖到地，老泪纵横。
这一切，真实而炽热。
林锋走在欢腾的人群中，时而被人群推挤，时而被人拉住干杯。他脸上的神情也逐渐松动，偶尔也会露出一丝真正的、轻松的笑意。这胜利，属于每一个为之付出过的中国人。他为自己和牺牲的战友们能成为这洪流中的一滴水而感到欣慰。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炽热氛围下，他那属于未来灵魂的冷静视角，又让他仿佛抽离出一部分，静静地观察着。
他看到一些接收大员模样的人， already 在酒楼包间里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内容已从胜利转向了未来的“生意”和“地盘”。他看到一些装备精良的嫡系部队军官，脸上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谈论着即将开始的“整编”和“接收”，言语中已将对内清算的苗头。美军吉普车呼啸而过，车上的美国兵享受着英雄般的注目礼，提醒着所有人这场胜利背后复杂的国际因素。
欢乐的海洋之下，暗流已在涌动。
但在此刻，在这芷江的夜晚，欢乐是绝对的主旋律。林锋深吸了一口充满烟火气的空气，暂时将那些隐忧压下。他允许自己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中。
他走到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买了一个简单的糖人，看着老师傅熟练的手法，看着晶莹的糖丝在火光照耀下闪烁。他咬了一口，甜味在口中化开。
很甜。
这就是胜利最直接的滋味之一。简单，却足以慰藉伤痕累累的心灵。
他融入了举着火把游行的队伍，跟着不认识的人一起高声呼喊，一起放声歌唱。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历经风霜的脸庞，眼神明亮，既有与民同乐的由衷喜悦，也有一份深藏于底的、属于“狼牙”的冷静与思索。
这一夜的芷江，属于胜利。而胜利之后的路，还需要用脚去丈量，用心去选择。但至少在这一刻，他真切地品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并将这份滋味，连同对牺牲战友的怀念，一同深深埋入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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