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郊区走回家的。
二十多公里的路,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挪动。到达小区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保安小张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陈总,您这是...”
陈三七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西装沾满了泥土,左手手背有几道刮痕,渗着血丝。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空洞得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走进单元楼,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上楼,而是先到公共卫生间找了面镜子。镜中的男人让他感到陌生——四十一岁的年纪,看起来甚至还比不了小区里退休了的大爷。鬓角斑白,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皱纹,那双曾经被妻子称赞“有光”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疲惫与绝望。
他尽力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土,用冰冷的水擦拭脸和手,整理好衣领,试图掩盖昨夜的遭遇。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与颓废,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
深吸一口气,陈三七坐上电梯。刚到门口,门就开了。唐小平站在门内,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未眠。
“你去哪了?电话打不通,我差点报警!”妻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压抑着,怕吵醒还在睡觉的女儿。
陈三七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进门,脱掉没有擦干净泥水的皮鞋。客厅里,母亲正在哄三岁的小儿子再睡一会,父亲坐在沙发上,看到他安全回来,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眉头。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出什么事了?”父亲陈君泽的语气带着关心和担忧。
陈三七摇摇头,喉咙发紧,什么都说不出。他瞥见餐桌上放着的凉了的饭菜,显然全家昨晚都在等他。
“先洗个澡吧,洗完再吃早饭,然后去好好睡一觉。”唐小平轻声说,语气中满是疲惫的关心而非责备。她不知道丈夫经历了什么,但是她能给丈夫一个安稳的家
热水冲刷着身体,陈三七靠在墙上,任由水流拍打脸庞。他很想告诉家人真相,告诉他们自己昨晚的经历,告诉他们这个家随时可能面临的危险。
但他不能。这份恐惧,这份痛苦,他只能独自承担。
洗完澡出来,母亲已经热好了饭菜。简单的小米粥,咸菜,和两个馒头。陈三七默默地吃着,食不知味。
“爸爸,你昨天答应给我买的画笔呢?”十岁的女儿陈子衿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期待地看着他。
陈三七的手一僵,勺子差点掉进碗里。他完全忘了这回事。
唐小平赶紧打圆场:“爸爸昨天忙,周末妈妈带你去买,好不好?”
女儿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但眼中的失望显而易见。
这时,陈三七的手机响了——这是他放在家里备用的。屏幕上显示“李工头”。
他连忙接起电话:“李师傅,早!”
“陈总,今天能来工地吗?水电验收,甲方非要你在场签字。”电话那头的语气有些不容商量。
“能能能,我马上过去!”陈三七连声应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完全不顾及自己疲惫的躯体。
这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全包公寓项目,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能顺利完工,至少能结清一部分工程款,缓解燃眉之急。
匆匆吃完早饭,陈三七穿上一件还算整洁的工作服——一件印着“三七装饰”的蓝色工装。唐小平默默递给他一个保温杯,里面是父亲特意为他配的提神茶还有她特意加的一些枸杞。
“没开车回来也好,坐公交更安全一些。”妻子轻声说道,然后往他口袋里塞了一把零钱,约莫五十多块。
陈三七不敢看她的眼睛,点点头,转身出门。
车昨晚被彪哥他们给停在那个废弃工厂了,趁乱跑的时候完全就没想过车的事。现在去工地,也只能挤地铁坐公交了。早高峰的地铁挤得水泄不通。陈三七被挤在人群中,闻着各种汗味、早餐味和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感觉自己就像是沙丁鱼罐头里的一条鱼,连呼吸感觉都是满天神佛的恩赐。
好不容易挤出地铁,又转乘公交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工地。
“陈总来了!”工人们见他到来,纷纷围上来,“什么时候发工资啊?都快过年了!”
陈三七强打精神:“大家放心,工程款一到马上发!李师傅呢?”
“在楼上和甲方吵架呢!”
陈三七急忙爬上三楼,果然听见李师傅的大嗓门:“这不符合规范!我们不可能这么做!”
甲方代表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趾高气扬:“我是甲方我说了算!不改就别想验收!”
陈三七赶紧上前打圆场:“王经理,有什么问题好商量嘛...”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陈总,你们这水电布得有问题啊,我要求你们全部重做!”
陈三七心里一沉。全部重做?那意味着至少损失十几万,和两周的工期。他根本耗不起。
“王经理,这完全是按照设计图纸来的,都有签字确认的...”他试图解释。
“我不管!现在我觉得不行就是不行!”年轻人态度强硬。
陈三七知道,这是故意刁难。据说这个王经理是开发商某高管的亲戚,最喜欢利用验收的机会索要好处。往常,陈三七会塞个红包了事,但现在他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钱?
谈判陷入僵局。李师傅气得脸色发青,差点动手打人。陈三七好不容易把他拉开,然后独自掏出兜里皱皱巴巴的烟盒,打开后递了一根烟给王经理。
“王总,我呢,也不是个不懂事的人。只是....现在.....我这......最近,比较紧张.......”
“陈总,现如今这个档口上,谁不紧张?”王经理点着烟后,轻飘飘打断他。
“大家都不容易,但是在这个圈子里,圈子里的东西,我们还是得有。”
“我懂,我懂。您看要不,这样。这边您通融通融。我们呢,也立马整改。能带过的地方,您给行个方便。款到以后,圈子里的东西都有。”
“陈总,您也圈子里的老人了。这个东西可没有先上车后补票的规矩。”
“我明白,我明白。这次是我坏了规矩。要不,我这里打个欠条,款到后立马还!您看如何?”
王经理沉思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下午我再来验收,一定整改到位。”丢掉烟头后,朝着外面走去。
下午离开工地时,工人们期待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这些人跟他干了多年,如今差点连回家过年的钱都拿不到。
“陈总,不是我们逼你,小张他媳妇刚生孩子,急需用钱;老李家儿子要结婚,彩礼还差好几万...”工头老李拉着他说,眼神里满是无奈。
陈三七点点头,喉咙发紧:“我知道,这边王经理已经签字了,款到后立马结算给你们。”
坐上回城的公交车,陈三七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内心一片茫然。手机不断震动,又是催债的短信和电话。他索性关了机。
回到城里,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几个曾经合作过的建材商那里,试图借点钱周转。
“陈总,不是我不帮你,现在行情不好,我这也压着一堆账呢...”第一个老板说。
“三七啊,听说你欠了不少高利贷?我可不敢掺和...”第二个老板直接拒之门外。
第三个老板倒是客气,请他吃了顿饭,但一提到钱就转移话题。
走投无路之下,陈三七甚至去了银行,想看看能不能再贷一些款给他。只是,银行永远不会在你危难的时刻来解救你,它只会在你困难的时候对你落井下石。冰冷的现实告诉陈三七,资本都是冰冷的,不会有任何的温度。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细雨。陈三七无处可去,木然的在街边公园的长椅上坐下。他打开手机,几十个未接来电和短信涌了进来。
其中有妻子发来的三条信息:
“爸的风湿犯了,我给买了膏药,没敢让他知道是借钱买的。”
“子衿的补习班催学费,九千六,我跟老师说先欠着。”
“你什么时候回?都等着你一起吃饭。”
还有一条是黑哥发来的:“明天下午三点之前,带两万来公司。不然你知道后果。”
雨越下越大,陈三七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任由雨水打湿全身。他的眼睛干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绝望像是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他。三百多万的债务,每个月利息就要好几万;工人的工资、材料商的货款、家里的开销、父母的医药费...所有这些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曾以为自己能扛过去。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冒着感染风险到处找项目;工程款被拖欠,他用自己的积蓄先垫付工人工资;为了维持公司运转,他不惜借高利贷...
可现在,他真的撑不住了。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了公司最辉煌的时候,十几个工地同时开工,二十多个设计师,年入百万不是梦。那时他意气风发,换了车,买了房,以为好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疫情改变了一切。工地停工,项目延期,甲方欠款跑路...他为了维持公司运转,刷爆了信用卡,借遍了网贷平台,甚至不惜借高利贷。
就像温水煮青蛙,等他意识到危险时,已经无力回天。
雨停了,夜色渐深。陈三七终于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不知道明天该如何面对黑哥的人,不知道这个年该怎么过。
走到小区门口,他看到一个小摊还在营业,摊主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摊位上摆着各种小玩具和文具。陈三七想起女儿期待的画笔,摸了摸口袋里还剩下的三四十块钱。
他走过去,花二十二块八毛钱买了一盒三十六色的画笔,小摊老板说没零钱,收他二十三块。兜里还剩下一张十元和一个一元的钢镚,这就是他现在的所有。
回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唐小平坐在沙发上等他,满脸的焦急与疲惫。见他回来,她急忙起身:“你去哪了?全身都湿透了!”
陈三七只是默默地把画笔放在桌上:“我买给子衿的画笔。”
唐小平看着他,眼神复杂。她拿起那盒廉价的画笔,嘴唇微微颤抖:“三七,我们...我们真的挺不过不去了吗?”
陈三七没有回答。他走进卧室,看了看熟睡中的儿女。十岁的子衿抱着旧布娃娃,眉头微蹙,仿佛在做什么噩梦;三岁的小儿子知行嘟着小嘴,睡得正香。
他俯身轻轻亲吻孩子们的额头,然后退出卧室。
客厅里,唐小平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换洗的衣服,也没催促他什么,只是默默的走进浴室,给他打开热水,调到他最喜欢的水温。
躺在床上,陈三七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妻子轻轻走进来,在他身边躺下,背对着他。他知道她在哭,虽然极力压抑着抽泣声。
他想伸手抱住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但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然亮起,是一条短信:“陈三七先生,您尾号8812的信用卡本期最低还款额.44元已逾期,请尽快还款,否则将影响您的征信...”
陈三七闭上眼睛,绝望如同黑夜,将他完全吞噬。
今天挺过去了,明天又在哪里?也许,爷爷托梦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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