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里曼缓缓转身，离开了观星室。
他没有回头。
当那扇厚重的、由不知名合金铸造的舱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时，仿佛也隔绝了那份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微弱的温暖。
门外，纪璇和她的三位姐妹，正安静地看着他。
她们的眼神各异，有审视，有警惕，也有淡漠。
基里曼脸上的那份迷茫、痛苦、与万年重负卸下后的空洞，在舱门关闭的瞬间，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那副帝国摄政王万年不变的、如同冰封海洋般的冷硬面具。
他对着纪璇，这位神秘势力的领袖，微微颔首。
那是一个平等的、属于棋手之间的礼节。
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然后，他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向着走廊尽头，那艘等待着他的蓝色穿梭机走去。
卡尔加紧随其后。
这位极限战士的战团长，此刻感觉自己像是行走在一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边缘。
穿梭机上，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外面的真空还要压抑。
卡尔加看着摄政王那比宇宙真空还要冰冷的侧脸，看着他那双重新变得深邃、不见底的湛蓝色眼瞳。
他明智地选择了一言不发。
他知道，摄政王正在思考。
用他那台足以经略整个银河的、属于基因原体的超级生物大脑，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基里曼确实在思考。
他的战略家大脑，正在疯狂地运转。
他试图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转化为可以被理解、可以被分析、可以被利用的冰冷数据。
“创世纪姐妹会”。
一个新的、拥有神明般力量的第三方势力。
其领袖，纪璇，是一个目标明确、逻辑清晰、坦诚到可怕的现实主义者。
她的行事准则，是“守护家园”。
这是一个可以被预测，也可以被利用的逻辑基点。
她的麾下，拥有至少三位……不，现在是四位，堪比基因原体的强大战士。
她们分别是完美的化身、愤怒的化身、希望的化身，以及……
基里曼的脑海中，闪过那个小小的、金色的身影。
分析，在这一刻，卡住了。
他所有的逻辑链条，所有的数据模型，在触碰到那个身影的瞬间，都如同撞上了无法被计算的奇点，轰然崩塌。
“叔叔。”
“你……”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累呀？”
那句软糯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童音，如同一道无法被驱散的魔咒，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它像一把无形的、由最纯粹的善意打造的锤子，不断地、毫不留情地，敲打着他那由万年理性和责任构筑的逻辑壁垒。
每一次回响，都让那坚固的壁垒，多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那属于基因原体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沉重地跳动着。
不。
不对。
基里曼猛地攥紧了拳头，动力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是一种精神攻击。
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直击灵魂本源的、无比高明的精神攻击。
她利用了自己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利用了自己万年的疲惫，制造了一个无法被逻辑战胜的情感陷阱！
对。
一定是这样。
他必须稳固自己的逻辑。
他必须重新确认自己存在的基石。
“副官！”
基里曼冰冷的声音，打破了穿梭机内的死寂。
“是，我的大人！”
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极限战士军官，立刻挺直了身体。
“将帝国国教的所有核心教义，以及泰拉每日向黄金王座献祭一千名灵能者的最新官方报告，全部调出来。”
“投放到我的个人终端上。”
基里曼下达了命令。
他需要这些。
他需要用这些冰冷的、代表着帝国运转秩序的、绝对正确的“基石”，来重新锚定自己那颗正在动摇的心。
他需要提醒自己，他所守护的，是怎样一个庞大、神圣而又脆弱的文明。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类这个种族，能在这片黑暗的宇宙中，继续存在下去。
哪怕代价是谎言。
哪怕代价是愚昧。
哪怕代价是每日一千个无辜者的灵魂。
这是必要的牺牲。
这是正确的道路。
“是，我的大人。”
副官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
很快，一份份闪烁着天鹰徽记的绝密文件，出现在了基里曼面前的战术光屏上。
他看到了那些歌颂帝皇神性的、华丽而空洞的辞藻。
看到了那些将所有异形与异端都定义为必须被净化的、不容置辩的条文。
看到了那份冰冷的、记录着“灵魂滴定”数量的、每日更新的报告。
过去，他看到这些，只会感到一种沉重的、属于统治者的麻木。
这是帝国运转所必须的润滑剂与燃料。
他不喜欢，但他接受。
然而现在……
就在此时，一份被置顶的、标示着“最高紧急等级”的红色报告，自动弹了出来。
报告来自泰拉的一位枢机主教，是国教的最高层之一。
报告的内容，是针对刚刚在“天堂之泪”星系发生的、那场联合战斗的紧急表态。
基里曼的目光，扫过那些用词激烈、充满了狂热与偏见的字句。
“……一个自称为‘神’的终极异端，一个窃取了帝皇神性的伪神！”
“……她身边的那些所谓的‘姐妹’，是对原体们最恶毒的亵渎！是混沌最阴险的造物！”
“……她们所展现的力量，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其本质是引诱人类堕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终极诱惑！”
“……恳请摄政王，以帝皇之名，动用帝国全部的力量，对这股‘第五天灾’进行最彻底、最无情的净化！将她们的旗舰化为星尘，将她们的灵魂献祭于黄金王座之上，以彰显帝皇的无上荣光！”
报告的最后，是那位枢机主教用狂乱的笔迹签下的名字，以及一个鲜红的、代表着审判庭最高授权的印章。
过去，基里曼看到这样一份报告，他会认同这份“忠诚”。
他会理解这份源于“信仰”的愤怒。
他甚至会赞赏这位主教的警惕性。
但现在……
基里曼看着报告中那些愚昧、狂热、贪婪、自大、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与偏见的字眼。
他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源于生理的恶心。
他想起了纪璇那平静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黑色眼瞳。
想起了她那句简单到极致、却又纯粹到极致的宣言。
“守护我的家人。”
“建立一个能远离战火、远离阴谋、可以安心生活的家园。”
再看看眼前这份报告。
这份代表着帝国最高“信仰”的报告。
丑陋。
腐臭。
可笑。
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轰！
基里曼猛地抬起手，一拳狠狠地砸在了由精金与陶瓷装甲板复合铸造的战术桌上。
一声巨响！
那坚固得足以抵挡爆弹枪直击的桌面，竟被他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布满了龟裂纹路的拳印！
“闭嘴！”
基里曼对着那份闪烁的报告，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卡尔加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浑身一僵。
他从未见过。
从未见过理性的化身、永远的战略家罗伯特·基里曼，会如此的……失控。
基里曼剧烈地喘息着。
他第一次发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自己所守护的这个帝国，其所谓的“信仰”，其所谓的“基石”，竟然是如此的丑陋，如此的腐臭。
与纪璇那个渺小的、纯粹的愿望相比。
与泰拉妮娅那双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金色眼瞳相比。
这份所谓的“神圣”，简直就像是一个肮脏、恶毒的笑话。
一颗怀疑的种子。
一颗对国教，对审判庭，对这个帝国的运转方式，甚至……对黄金王座上那个沉默了万年的存在，其本质的怀疑。
在这一刻，终于突破了万年冻土的禁锢。
在他的灵魂深处，悄然种下。
……
与此同时。
在“创世纪”号的舰桥上。
纪璇平静地看着基里曼的舰队，一艘接一艘地撕开现实的帷幕，跃迁离去，消失在深邃的宇宙之中。
她缓缓地，回过身。
她看向身后那几张充满了期待与好奇的、绝美的脸庞。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瞬间融化了舰桥上因大战而残留的冰冷与肃杀。
“他走了。”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姐妹的耳中。
“现在，是时候去迎接我们新的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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