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殿的日子，在一种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僵持中缓缓流逝。沈玠固执地履行着他自我赋予的“职责”——晨起跪候、侍膳、以及那令人心碎的午后诵书。宜阳则在这种无处不在的、沉默的自我折磨中，日渐沉默，眉宇间常锁着一缕难以化开的轻愁和疲惫。她试图打破，却屡屡被他那堵无形而坚固的、用卑微和恭顺砌成的墙挡回，每一次尝试都只换来更深的无力和他自己更极端的“赎罪”行为。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阳光透过茜纱窗，将殿内映得一片暖融明亮。几名手巧的宫女正围在宜阳身边，为她染指甲。鲜红的凤仙花汁盛在白玉小钵里，散发着淡淡的植物清香。宜阳斜倚在软榻上，难得有片刻闲适，暂且将那些烦忧抛诸脑后，伸着手，由着宫女们小心翼翼地用细毛刷为她涂抹花汁。
沈玠依旧跪坐在书房那个固定的、光线稍暗的角落蒲团上，低眉顺目，如同殿内一件沉默的摆设。他的存在感极低，却又无处不在，那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
一名年纪较小的宫女或许是有些紧张，手微微一抖，蘸满了花汁的小毛刷突然脱手，“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宜阳脚边的波斯地毯上，溅起几滴刺眼的红痕。
“奴婢该死！”小宫女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跪地请罪。
宜阳蹙了蹙眉，倒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无妨，收拾了便是。”
另一名宫女连忙上前，擦拭地毯，捡起毛刷。然而那毛刷已然脏了，需得重新清洗调配。一时间，气氛有些微的凝滞和忙乱。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跪坐在角落的身影，动了。
沈玠极其自然地、几乎是出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悄无声息地膝行上前。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丝毫迟疑，先是极其恭谨地对着宜阳的方向叩首一礼，然后伸出那双瘦削却稳定的手——那双手，曾经执掌批红朱笔，也曾紧握退敌利刃，此刻却无比自然地、甚至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接过了宫女手中那套染甲的工具。
（此等近身侍奉之事，岂容他人笨手笨脚，惊扰殿下？合该由我来做……）
他垂着头，视线恭顺地落在宜阳伸出的那只玉足上——因着染指甲，她未穿罗袜，纤足白皙如玉，脚趾圆润，此刻正微微蜷缩着，染了一半的丹蔻红得耀眼，另一半还透着天然的粉嫩。
（殿下玉体……奴婢万死……竟得以亲手触碰……）
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惶恐和一种扭曲的“荣幸感”冲击着沈玠。他只觉得心跳如鼓，指尖都因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近的“恩典”而微微发凉颤抖。但他强行压制住所有情绪，将全部心神凝聚于指尖。
他先是极其小心地用干净的软布，蘸取温水，将溅落在宜阳脚背和肌肤上的那几点花汁痕迹轻轻拭去，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生怕弄疼了她分毫。然后，他重新调配了花汁，拿起一支新的细毛刷，蘸取适量的汁液，开始为宜阳继续涂抹未染完的指甲。
整个过程，他专注到了极致。低垂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都放得极轻。他的动作精准、流畅、稳定，甚至比方才的宫女还要娴熟轻柔数倍。每一次落笔都恰到好处，绝不会让花汁溢出沾染到旁边的皮肤。那小心翼翼、视若珍宝般的姿态，仿佛他正在处理的是世间最珍贵易碎的琉璃，而非仅仅是染甲这等小事。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所有宫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宜阳也怔住了。
从沈玠突然上前，到他无比自然地跪下接手，再到他此刻专注而卑微地为自己染甲……这一切发生得如此流畅，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指尖透过工具传来的、极力压抑着的微颤，能感受到他那种近乎窒息般的恭谨和……隐藏在最深处的、一丝扭曲的满足感？
（他就这般……将自己视作一件可以随时供我驱策、处理任何琐事的器物吗？甚至连染指甲这等事，他也觉得是他的“本分”？）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刺痛感，细细密密地涌上宜阳的心头。她看着他低垂的、无比专注的侧脸，那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透露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可他此刻的神情，却带着一种完成神圣使命般的、畸形的安宁。
她忽然想起北疆马车里，他嘶哑着让她躲开，用身体为她挡箭的模样；想起他意识模糊时，眼角滑落的泪滴；再对比眼前这个卑微到尘埃里、甚至因能亲手为她染甲而感到“荣幸”的人……
巨大的反差和心痛让她喉咙发紧。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沈玠。”
沈玠的动作猛地一顿，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整个人都僵硬了。他不敢抬头，只是更加屏住呼吸，等待着接下来的指令或……斥责。
宜阳看着他那瞬间紧绷的模样，心中更痛，她继续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悲悯：“你……为何总要如此卑微？”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中了沈玠！
他僵在原地，握着毛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为何如此卑微？
（为何？因为我本就是卑微之人啊……因为除了卑微，一无所有……因为唯有如此卑微，如此谨守本分，奴婢才能……才能找到一点点留在您身边的理由……才能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梦，不是僭越，不是终将消散的幻影……）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窥破心底最不堪念想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像是被剥掉了所有外壳，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他猛地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自我保护式的回答，重复着那早已刻入灵魂的认知：
“奴婢……本就是殿下奴婢。”
奴婢……本就是殿下奴婢。
简简单单八个字，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情绪，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地、精准地刺入了宜阳的心脏！
一瞬间，所有的困惑、无奈、愠怒、心疼……全都找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
原来在他那看似复杂偏执的行为背后，逻辑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残酷！
他不是在抗拒她，他是在抗拒那个“不该”被如此对待的自己！ 他不是在折磨她，他是在用这种极致的卑微和自我贬低，来为他那破碎的灵魂寻找一个能够安放的位置！ 他唯有将自己彻底贬低到尘埃里，贬低到纯粹“奴婢”的位置上，他才能为自己留在她身边找到一个“合理”的、不至于让他因僭越而彻底崩溃的理由！
他所做的一切——请安、侍膳、诵书、乃至此刻的染甲——都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维系他那岌岌可危的、建立在自我否定之上的心理平衡！
这个认知，如同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宜阳的全身，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和……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心疼。
她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将自己缩成一团的人，看着他因为一句简单的问话而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许久，宜阳才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那只染好了丹蔻、红得刺眼的脚。
她没有再看沈玠，只是对着空气，用一种异常疲惫、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
“……好了。你……退下吧。”
沈玠如蒙大赦，又如同被判了缓刑。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极其狼狈地快速行了个礼，连工具都来不及完全收拾好，便仓惶地、几乎是逃离般地退出了殿外，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宜阳独自坐在榻上，看着地毯上那点未干的红痕，和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的、他那份绝望的恭顺，久久没有动弹。
指尖新染的丹蔻鲜艳欲滴，她却只觉得那红色，像极了心口渗出的血。
喜欢掌印太自卑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掌印太自卑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