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地里的那场“战争”过去没两天，我心里那点因为骂赢了人而产生的、微乎其微的痛快劲儿，早就被日复一日的饥饿和劳累磨得一干二净。
春天山里是能找些吃的，野果子、嫩野菜，能塞肚子，但不顶饱。奶奶的心，比石头还硬。她煮饭，就只煮他们三个人的：她自己，爷爷，还有大伯的女儿小雅。米下锅，水量都算得精准，刚好出三碗干饭，多一口都没有。
灶房里飘出米饭的香气，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像发了疯一样扭动，口水不停地冒，又硬生生咽回去，喉咙干得发疼。我蹲在灶房门口劈柴，听着里面碗筷碰撞的声音，听着小雅细声细气地说话，心里那把火，越烧越旺，烧得我喉咙发紧，眼睛发红。
凭什么？
凭什么我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喂猪、放牛，干的活比谁都多，却连一口米饭都捞不着？他们凭什么就能理所当然地吃着我干活换来的粮食，把我当个叫花子一样晾在一边？
小雅凭什么就不用干这些重活？她只洗她自己的衣服，奶奶屁都不放一个。轮到我了，就什么都成了我的活计！
这股火气在我心里憋着，窜着，找不到出口，都快把我点着了。偏偏这时候，奶奶又来了。
她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背篼，“咚”一声扔在我脚边，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她和爷爷的脏衣服，最上面，赫然搭着两条内裤。
“看啥看？”奶奶三角眼一瞪，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牛日的，一天到晚丧着个脸，给哪个看？赶紧的，背到溪沟那头去，给老子仔仔细细洗干净！肥皂省着点用，搓干净点！要是洗不干净，留下一点味儿，看老子不撕烂你的皮！今天就甭想回来了！”
又是这样！又是这一大堆！那两条内裤像两条恶心的虫子，盘踞在最上面，刺得我眼睛疼。奶奶那条，颜色都洗灰了，一股子说不出的腥臭味隔老远就能闻到。爷爷那条，黄啦啦的，裆部那一块颜色深得发褐，像是从来没彻底洗干净过，看着就让人反胃，直犯恶心。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瞪着奶奶，胸口剧烈起伏，那句“你自己为啥不洗”就在嘴边，几乎要冲口而出。
奶奶似乎被我这凶狠的眼神看得愣了一下，随即更怒了，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子上：“反了你了？瞪啥瞪？叫你洗个衣服要你命了？赔钱货！吃老子的穿老子的，干点活要死要活？赶紧给老子滚去洗！”
旁边，小雅正端着自己的木盆，里面就几件她自己的轻薄衣服，准备去洗。奶奶对她说话声音都软和点：“小雅，你去河滩那边洗，水缓点，别磕着了。”
小雅低着头，“嗯”了一声，看都没看我一眼，端着盆走了。
那一刻，我心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啪”一声，彻底断了。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饥饿带来的虚弱感，全都汇成一股滚烫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但我没再吭声。我知道，跟奶奶吵，没用，只会招来更恶毒的咒骂和可能的大耳刮子。
我低下头，咬着后槽牙，把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全是铁锈味。我默默地背起那个沉得压肩膀的背篼，里面污浊的气味熏得我一阵阵发晕。
早晨的溪水，真凉啊。刺骨的凉意透过薄薄的鞋底钻进脚心，激得我浑身一哆嗦。我把背篼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浸泡在溪水里。水很清，能看见底下光滑的鹅卵石。
可我要洗的这些东西，却那么脏。
我先洗那些外衣外裤，机械地搓着，用那半块薄得透明的肥皂费力地涂抹。手在冷水里泡得通红，很快就冻得麻木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浑身发软，使不上劲。
最后，还是轮到了那两条内裤。
我捏起奶奶那条，那股熟悉的腥臭味被水一浸，更加浓烈地散发出来，直冲鼻腔，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酸水烧得嗓子疼。
我死死盯着手里这团散发着恶臭的布，再看看爷爷那条裆部污黄、疑似沾着屎渍的内裤，脑海里浮现出奶奶那张刻薄咒骂的脸，爷爷那默许一切的沉默，还有小雅那清清爽爽的洗衣盆……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在这里受这种罪？洗这种污糟东西？！
凭什么他们就能吃得饱饱的，穿得干干净净，把我当牲口使唤？！
那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像火山一样，终于轰然爆发了！
我猛地站起身，眼睛赤红，四下搜寻。溪边散落着一些从山上冲下来的带棱角的石块。我捡起一块边缘尖锐的，回到那两条内裤前。
我抓起奶奶那条内裤，铺在一块大石头上，拿起石头尖角，发疯似的对着裆部那块最脏最臭的地方狠狠刮！狠狠地磨！
“让你臭！让你脏！让你给我洗！洗不干净？我让你再也穿不成！”
我一边狠狠地刮，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低低的咒骂，眼泪却不争气地飙了出来，和溅起的溪水混在一起。
布料被我刮得嗤嗤作响，很快就被磨破了，起了毛，甚至露出了小洞。那股臭味似乎更浓了。
接着是爷爷那条。我对着那块恶心的黄渍，同样用石头尖角拼命地刮、磨、砸！
“脏！脏！脏！都去死！去死！”
我像疯了一样，把所有不能对人言的怨恨，所有无法发泄的愤怒，全都倾注在了这块石头上，倾泻在这两条代表着我无尽屈辱的内裤上。
直到手酸了，没力气了，直到那两条内裤的裆部变得破烂不堪，颜色模糊，我才喘着粗气停下来。
看着那两条几乎被我毁掉的内裤，我心里先是涌起一阵害怕——被奶奶发现的后果，我不敢想。
但紧接着，又是一阵前所未有的、扭曲的快意。
痛快！
真痛快！
好像我终于用这种方式，狠狠地回击了那些加诸在我身上的不公和屈辱！
我喘匀了气，把这两条破内裤扔进冷水里，胡乱揉搓了几下，拧干，塞到背篼最底下。然后把其他洗好的衣服盖在上面。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跳得很快，一会儿是害怕，一会儿又是那种病态的痛快。
奶奶在院坝里晒太阳，看我回来，斜着眼问：“洗完了？干净没有？肥皂省着用没？”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声，赶紧把背篼背到屋后晾衣服的竹竿那边。
我抖开那些衣服晾晒的时候，手都在发抖。我故意把爷爷奶奶的外衣晾在最外面，把那两条破内裤缩成一团，夹在几件厚衣服中间，晾在最不显眼的角落。希望它们干得慢点，希望奶奶晚点发现，或者，就算发现了，也只当是穿得太久磨破了。
晾好衣服，我缩回我的小黑屋，心里像揣了个兔子，砰砰直跳。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但那一刻，看着那两条破烂的内裤被隐藏起来，我竟然不那么后悔。
饿肚子的滋味，和洗那种脏东西的滋味，比挨打更让我难受。
如果变成泼妇、干点坏事能让我好过一点点，那也许……就这样吧。山影重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这点小小的反抗，像石头缝里挣出来的一根歪草，就算姿势难看，也是拼了命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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