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日子，像寨子后山那条坡路，看着平缓，走起来才觉得硌脚。开学头几天的新鲜劲儿，像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滋啦”一声，蒸发得无影无踪。功课的压力，像块湿漉漉的厚棉被，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语文的古文，长得像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背得人头昏脑涨。数学的应用题，弯弯绕绕，像山路十八弯，解得人想撞墙。新开的物理课，更是像听天书，什么“力”、“惯性”、“牛顿”，听得人云里雾里，感觉脑子像被浆糊糊住了。连我最喜欢的音乐课，李洁老师教的新歌，调子也复杂了不少，高音部分，我扯着嗓子也唱不上去，急得直冒汗。
班里的气氛，也悄悄变了味。男生女生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以前勾肩搭背、追跑打闹的少了，说话开始有点躲躲闪闪，眼神碰上了，会飞快地移开。个子窜得快的男生，像李石头、马小军他们，嗓门变粗了，下巴上冒出青涩的胡茬，走路开始有点“拽”，喜欢在女生面前显摆力气，或者故意说些怪话，惹得女生脸红尖叫，他们就在一旁得意地坏笑。女生们呢，也开始注意打扮了，偷偷用妈妈的雪花膏，把头发梳了又梳，衣服哪怕旧，也尽量穿得干净整齐。张小花更是成了“时尚先锋”，今天换个新发卡，明天系条花丝巾，走路时脖子挺得直直的，像只骄傲的小母鸡。
班主任罗老师说得对，我们不再是刚进校门的小孩子了。有些东西，像地里的草，不知不觉就长出来了，挡也挡不住。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英语课。教英语的李萍老师，是全校最漂亮的老师，没有之一。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薄毛衣，衬得皮肤更白了，头发烫着时髦的大波浪，用个水晶发卡别在耳后，走起路来，高跟鞋“哒哒”响，带着一阵好闻的雪花膏香味。
她一进教室，原本有点昏昏欲睡的空气，立刻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圈涟漪。男生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眼神发亮；女生们则偷偷打量着她的穿着，小声议论着发卡真好看。
“Good afternoon, class!” 李老师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
“Good afternoon, teacher Li!” 我们参差不齐地回应。我的英语是弱项，发音总是不准，每次开口都有点心虚。
李老师开始讲课，今天学的是新单词和句型。她讲课很生动，喜欢用肢体语言，在讲台上来回走动，声音抑扬顿挫。当她走到教室中间，背对着后排板书时，意外发生了。
坐在后排的马小军，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开始不老实了。他们挤眉弄眼，互相用胳膊肘捅来捅去，眼神贼溜溜地在李老师身上扫来扫去，特别是当她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粉笔时，那几个家伙发出极力压抑的、像老鼠叫一样的窃笑声。
李老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皱了皱秀气的眉毛，目光严厉地扫过后排：“马小军！李晓东！认真听讲！不要做小动作！”
马小军嬉皮笑脸地应了一声：“是，李老师！”但眼神里的那股邪气，丝毫没减。
课继续上。李老师让大家分组练习对话。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英语声，虽然大多磕磕巴巴，夹杂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李老师走下讲台，到各组巡视，纠正发音。
当她走到我们这一组附近时，正好站在我和马小军他们组之间的过道上，侧着身子听王小丫读句子。就在这时，坐在过道边的马小军，突然做出了一个极其下流、恶心的动作！
他趁着李老师注意力在王小丫身上，竟然偷偷伸出脚，用脚尖，极其快速而隐蔽地，蹭了一下李老师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腿！
动作很快，很轻，除了附近几个人，大多数同学都没看见。
但我和小燕燕，就坐在马小军斜前方，看得真真切切！
我的血“嗡”一下冲上了头顶！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恶心又愤怒！这个流氓！畜生！他怎么能……怎么能对老师做出这种动作？！
李老师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缩回脚，身体瞬间僵直！她倏地转过身，脸“唰”地变得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震惊、羞辱和难以置信！她看着马小军，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同学都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停下练习，茫然地看着李老师和脸色煞白的马小军。
马小军大概也没想到李老师反应这么大，有点慌了，但嘴上还强装镇定，吊儿郎当地说：“李老师，咋了？我没碰你啊……” 可他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和眼神里的慌乱，出卖了他。
“你……你……”李老师指着马小军，手指都在发抖，声音带着哭腔，“你无耻！”
这三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教室里！所有人都明白了！肯定是马小军干了什么极其恶劣的事！
“马小军！你对李老师做什么了？！”班长李石头猛地站起来，厉声质问。
“我……我啥也没干啊！”马小军梗着脖子狡辩，但底气明显不足，他旁边那几个同伙也吓得低下了头。
“我看见了！”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响起，是张小花！她指着马小军，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马小军你用脚碰李老师的腿！耍流氓！”
“对！我也看见了！” “就是他！” 好几个坐在附近的同学也纷纷出声指证。
真相大白！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马小军！你还要不要脸！”
“流氓！滚出去！”
“报告校长！开除他！”
同学们群情激愤，尤其是女生们，又怕又气，纷纷指责马小军。马小军和他那几个同伙，被千夫所指，脸涨成了猪肝色，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李老师站在那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那种被当众羞辱的难堪和委屈，让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她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快步冲出了教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慌乱而急促，消失在走廊尽头。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同学们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议论声。谁都没想到，开学才几天，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丑事！马小军这个混蛋，竟然敢对李老师耍流氓！
班长李石头愣了几秒钟，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我去报告罗老师！” 说完就冲出了教室。
剩下的同学，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胆小的女生，已经开始小声啜泣。马小军那几个同伙，悄悄挪动座位，想离他远点。马小军自己，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坐在位置上，脸色惨白，冷汗直流。他知道，这次闯大祸了！这事要是捅到校长那儿，开除都是轻的！
我坐在座位上，心还在“怦怦”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刚才那一幕，像根刺，狠狠扎在我心里。李老师那震惊、羞辱、无助的眼神，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她那么漂亮，那么温柔，对学生那么好，凭什么要受这种侮辱？！马小军这个王八蛋！简直不是人！
同时，我心里又涌起一股后怕。如果……如果当时李老师站的位置再偏一点，如果马小军的动作再……我不敢想下去。一种身为女孩子的、本能的恐惧和愤怒，紧紧攫住了我。
原来，长大，不仅仅意味着功课变难，个子长高，还意味着要面对这种……肮脏的、令人作呕的事情。这个世界，对女孩子，好像总是藏着更多的恶意和危险。
下课铃早就响了，但没人动。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波震住了。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过了好一会儿，班主任罗老师才铁青着脸，和年级主任一起匆匆赶来。他们简单问了几句情况，就把面如死灰的马小军带走了。临走前，罗老师严厉地扫视全班：“今天的事，谁也不许外传！等待学校处理！现在，放学！”
同学们像逃难一样，飞快地收拾书包，低着头，默默地走出教室。没人说话，气氛压抑得可怕。
我和小燕燕、冉小星一起往回走。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但谁也没心情看。
“马小军……真不是东西！”小燕燕终于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哭腔。
冉小星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下他完了。”
我没说话，心里乱糟糟的。不仅为李老师感到愤怒和难过，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迷茫和恐惧。初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就给了我们如此沉重而丑陋的一课。
回到寨子，关于马小军“耍流氓”被老师抓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已经传开了。大人们议论纷纷，摇头叹息。小孩子们则用既害怕又好奇的眼神，偷偷打量着我们这些“当事人”。
回到家，五姑照例做好了晚饭。她看出我们情绪不对，问了一句：“咋了？在学校受气了？”
我们都没细说，只含糊地说同学打架被老师叫走了。五姑“哦”了一声，没再多问，给我们盛了饭。但饭桌上的气氛，明显比平时沉闷。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李老师苍白的脸和马小军那猥琐的动作。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慌。
原来，成长的路上，不只有学习的压力，友谊的烦恼，还有这种隐藏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令人作呕的阴暗。李老师的遭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某些人内心的龌龊，也给我，给我们所有正在长大的女孩子，敲响了一记刺耳的警钟。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面对马小军？怎么面对李老师？学校会怎么处理？这桩丑闻，又会给班级，给学校，带来怎样的影响？
这一切，都像浓重的迷雾，笼罩在初二刚刚开始的日子里。而我知道，经过这件事，我们再也回不到开学第一天那种单纯（或许有点傻气）的期待和忐忑了。
有些东西，一旦被撕开，就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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