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推门走了进来,带进一缕傍晚微凉的风。
我下意识朝她身后望去,只瞥见王婉婷一个匆匆转身下楼的背影……
她每次都是从小饭桌送回女儿,匆忙离开……幸好学校就在门口…
“咔哒”一声,门轻轻合上,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我被女儿撞得含笑后退半步,搂住她,顺手理了理她额前跑乱的刘海,“快把书包放下,这个傻妞…”
指尖传来的凉意让我有点心疼,“王阿姨每次送你到门口,都忙得没空喝口水。”
女儿在我怀里蹭了蹭,然后仰起头,乌溜溜的眼珠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清脆的声音里带着探寻:“妈妈,震云哥哥呢?他还没回来吗?”
“没啊!”我理了理她的衣领,“他送完快递还得跑外卖,基本都是半夜十二点左右才能到家呢。”
“震云哥哥为什么那么辛苦?”女儿的小眉头微微蹙起,不解地看向我,“他又没有像我们一样要上学的女儿要养。”
我被这稚气的逻辑逗得想笑,心头却又泛起一丝酸软。
我顺手摘下她沉甸甸的书包,柔声解释:“震云哥哥现在是没有上学的女儿,可他得为自己挣未来呀。要挣钱买房、买车……以后才好娶媳妇呀。”
“不是说好了嘛!”女儿一听,立刻从我怀里直起身子,小脸绷得认真,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在宣布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长大就嫁给他!震云哥哥就住咱家,不用买房子!妈妈你挣钱给他买个车不就行了?那他就不用那么辛苦跑外卖,就能早点回家陪我玩了!”
童言无忌,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层层涟漪。
我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是一个孩子能想到的、解决难题最直接也最“完美”的方案。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成人世界的承诺与负重,远非孩童式的“说好了”那般简单轻巧。
我只好弯下腰,轻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子,把那份复杂的情绪化作一句宠溺的调侃:“你呀,人小鬼大,想得倒挺美。那震云哥哥知不知道,他已经‘被’你安排得明明白白啦?”
女儿被我一句玩笑逗得咯咯直笑,那笑声驱散了盘桓在我心头的阴云。
可孩童的忘性大,一顿饭、一个动画片就能让她转换天地,而成人的世界,却没有这般轻松的转场。
自那晚之后,田震云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与其说是“振作”,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惩罚性的忙碌。他更卖力地跑单,早出晚归,像个幽灵一样在这个家里出入,我几乎看不到他了……难怪女儿会念叨,那个能把她高高举起的震云哥哥,已被疲惫拖慢了脚步。
我收拾着卫生间,水声哗哗中,一种清晰的预感浮上心头:这看似拼命向前的平静,或许正预示着风暴的加速逼近。
他与11号刘娜娜的那个“摊牌”,以及那一万二千块钱的纠葛,都只是时间问题,而时间
………此刻正像他飞驰的车轮,发出令人不安的呼啸。
我只怕这孩子…在这种时候钻了牛角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傻事来。
星期二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户,在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教授放下筷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下午两点,我们继续聊聊。”
下午两点,周教授自己沏了一杯茶,准时坐在了书房的沙发上…他把茶杯放在面前的小几上……
周教授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揭开那个最终的伤疤。
周教授讲逍: 巧英的语气平静:我追问她的过往…巧英没有急着说下去……
一切纷扰、亏欠、爱憎,最终都归于了当时客厅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
巧英轻轻走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下…靠在我肩上,声音疲惫而飘忽,继续讲述起那段不堪的岁月:
“我拿着云书记(云雪梅的爸爸)给的那笔……钱回去,总算给弟弟们交上了学费,安顿了好了家里。
几个月后,我独自生下了小泽。
小泽三岁的时候…那笔钱已经花光了… 为了养活儿子和弟弟们,我去给人家当保姆,照顾别人的孩子。”
她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苦涩的温暖。“后来,有个男人,看我辛苦,人也实在,对我不错,对我的弟弟们和小泽也都很好…我……我就跟他结了婚。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我能再给他生个孩子。可日子久了,因为孩子的事,两人之间终究是生了隔阂,关系也淡了。”
“再后来,我在工作的酒店,认识了一个澳洲来的老先生。他说可以带我去国外,给我新的生活。”她的语气变得冷静,甚至有些决绝,“我思前想后,觉得这或许是个出路。可我一个女人,前途未卜,怎么能带着小泽去冒险?他是你的儿子,跟着你,才是正途,才有最好的将来。”
“所以,你就狠心把他送回来了?”我声音沙哑地问,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
“那你给小泽留下的那2万元是哪儿来的?那可是一笔巨款。”
话一出口,我明显看到巧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注视,只是含糊地说:“是……是我那些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我看着她,心下明白这不像真话。
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攒下的巨款?
周教授在一旁极轻地叹了口气,又微微摇了摇头,那眼神仿佛在说:“罢了…罢了…。” 于是,我也将已到嘴边的追问,硬生生咽了回去。有些伤痕,既然她不愿再碰,我又何必非要撕开,让她再痛一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我们都清楚,故事的这一页,被刻意地折了起来。真相,或许就藏在那个被跳过的、关于“宽裕”起来的秘密里。
周教授用手抹了一下眼角,接着讲:“咳。”巧英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滴在我手背上,滚烫。“我把他送到你门口,看着你们出来……看着云雪梅牵起他的手,我才放心离开。后来,我跟那位老先生去了澳大利亚。
启明,我不是个狠心的母亲,我只是……只是想给我们母子,寻一条或许能活得稍微像样一点的路啊……”
她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那段尘封往事所有的锁。原来,每一个人的选择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挣扎与不得已的辛酸。
周教授的声音到这里,已然沙哑不堪。他停顿了许久,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这最终的结局。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巧英的头脑与文化,最终让她选择了一条最惨烈也最有效的路,来打破我们共同的死局。她用牺牲自己的方式,独自扛起了抚养儿子和两个弟弟的千斤重担。而我,竟曾一度误解了她的“狠心”。
“巧英这次回来……是因为澳洲那位富商老先生去世了,她继承了一笔不小的遗产。她告诉我,她这次回来,就是要找到我,找到我们的儿子小泽,我们一家人,真正的团圆。”
他抬起头,眼中交织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对云雪梅欺骗的愤恨,更有对过往的无尽唏嘘。
“当时,我心里对云雪梅……是狠的。恨她用一场骗局,绑了我二十多年。可一想到她这些年待小泽,确实是真心实意,视如己出……与我同床共枕…无有异心… 她父用力罩着我的前程……“哎”…虽说这是前世的孽缘…… 但我这恨里头,又掺进了说不清的滋味,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他的语气渐渐坚定起来:“所以,我当下就做了决定。我不出国了,我要留下来,想办法把小泽从他们身边找回来。巧英……她也留了下来。”
我给周教授递上一杯温水,轻声说:‘那……总算是有个圆满的结局了。’ 我心里为他们高兴,却又隐隐有一丝不安。‘那巧英姨,现在去哪了?’”
周教授没有回答我,脸上似乎露出了笑容…他像在回味着什么?
“那一个多月,”“是我这辈子……偷来的一段好时光。没有欺骗,没有负担,只有我们两个相爱的人,我俩彼此像是要将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
周教授停顿了一下…轻抿了一口茶水…“她对我极尽温柔…我成了她的专属客服…她与我纠缠成一片呼吸……
“…哎……”周教授轻叹一声:
“可好景不长……才一个多月,巧英就忽然晕倒了。送到医院一查……是癌,晚期。”
周教授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夜色。“三年前,”他声音低沉,“胃癌。查出来就是晚期,巧英从澳洲回来,就是冥冥中的落叶归根。”
“糟糕!这光亮转瞬即逝了…”我心下一惊……
周教授还在继续讲:原来,巧英苦苦追寻的“团圆”,早已被死亡划上了休止符。这漫长的叙述,竟是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悼亡。
我期待的答案像一声闷雷。炸的我脑仁生疼…怎么能是这样的结局呢?“她走的时候……痛苦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
“她很平静。”周教授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像是悲伤,又像是解脱,“她说,把这一切说出来,就像是把压了一辈子的石头,终于搬开了。她唯一放不下的,还是小泽……她到最后,也没能鼓起勇气去见孩子一面。”
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在她床边……一天天看着她瘦下去……两个月,仅仅两个月……她就……她就……”
“巧英就这么永远地走了。”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周教授再也无法维持平日的克制,双手捂住脸……
一行老泪,从他的眼里无声的滑落……
我用手掌轻轻的拍着他的背……他又端起那杯水,猛地灌了一口……
周教授头仰在沙发上平静了许久……
他才用极度沙哑、几乎破碎的声音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剥离出来:
“海外的雪梅……她得知我如此决绝,宁愿留在国内孤独,也不愿再去与她和小泽团聚……她承受不住,抑郁了。”
他闭上眼,痛苦地摇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扶手……
“雪梅的抑郁越来越重,后来……甚至到了无法自理的地步。” 周教授的气息带着颤抖,“就在巧英去世后……63天的一个晚上…11点零7分…,噩耗……从大洋彼岸传来。”
他猛地睁开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空洞,仿佛能穿透时空……
“儿子小泽说……她是在一个清晨,抑郁症发作时…失足……掉进了住所附近公园的湖里……淹死了。”
“呵……” 他发出一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短促气音……
周教授抬手,指节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他的肩膀彻底垮塌了下来,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两个女人……两个……爱过我的女人……都死了。”
我就是个罪人……
周教授的声音低沉:
“儿子……小泽,”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楚,“他与雪梅,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雪梅一走,他与我之间……那点本就微薄的联系,也几乎断了。他怨我,我知道。如今,我算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忽然想起周教授那天在病中拉住我的手,喊小泽的名字……原来儿子小泽才是他心中的最痛…
周教授摇了摇头,目光空茫地飘在屋顶,嘴角扯出一抹极苦的笑意:“起初,儿子还有些越洋电话,说说近况。后来,小泽在美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时空远隔,共同的话题越来越少了……
我这边,除了这满屋子的旧书和回忆,也没什么新鲜事可讲。不打扰,才是我能给的……最后的体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我分明听出了那背后十几年的心痛与凄凉……
这间宽敞的客厅,此刻仿佛成了一个装满过往的囚笼。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桌上那叠厚重的手稿…仿佛在触摸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所以,你帮我把这些写下来,取名《救赎》。”
周教授顿了顿,目光穿过虚空,似乎在审视自己矛盾的一生,“对雪梅,我恨不起来……她给了我二十年安稳,也将小泽视如己出。可我,也无法再去面对她。那份‘好’,太沉重了。”
“而对巧英……”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真实的温度…是怜惜,是爱恋……“可苍天弄人,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她们都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旷野里。”他最终喃喃道,像一句判词,为自己孤独的余生落下了注脚。
故事讲完了。
空气中只剩下周教授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我默默起身,拿起桌上的水壶,给他的杯子续上了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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