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夜色最浓之时。
京兆尹大牢那扇沉重的铁门在幽暗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开启。两名身着靖王府侍卫服色、腰佩长刀的亲兵,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取代了原本的狱卒。摇曳的火把光线下,他们的身影被拉长,如同沉默的石像,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云芷手腕上的木枷已被除去,只留下深紫色的淤痕。她跟在侍卫身后,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出这座困了她数日的牢笼。深夜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没有囚车,没有镣铐。一辆外观朴素、却用料极为扎实的青篷马车静候在衙门外。车辕上坐着一名车夫,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上去。”侍卫的声音简短而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云芷没有多问,依言登上马车。车内空间不大,陈设简单,却铺着厚实的绒毯,隔绝了夜间的寒意。与她之前所处的肮脏囚车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被夜露打湿的青石板路,发出均匀的辘辘声。云芷掀开车窗布帘的一角,向外望去。街道空旷,灯火寥落,只有更夫梆子的回响偶尔传来,衬得夜色愈发沉寂。马车行驶的方向,并非通往城西的官奴坊,而是向着内城,那片王公贵胄聚居的区域驶去。
她的心微微提起。萧绝将她带离大牢,绝非释放,而是换了一个更为“舒适”,也更为严密的监视环境。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马车驶入一道侧门,经过数重悄无声息却明显存在的盘查,最终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下。
“下车。”
云芷走下马车,抬眼打量。这是一处独立的院落,粉墙黛瓦,院门上方悬着一块小小的匾额,上书“墨韵斋”三字,字迹清峻,隐隐带着金戈之气。院落四周林木掩映,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静,也……格外与世隔绝。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护送”着她走进院子。院内陈设雅致,有假山盆景,曲径通幽,正房是三间打通的开间,门窗紧闭。
推开正房的门,一股混合着松烟墨、宣纸和淡淡樟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画室。
极其宽敞,极其考究的画室。
靠墙立着顶天立地的博古架,上面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画卷、颜料、笔洗、砚台。一张巨大的花梨木画案置于房间中央,上面铺着雪白的宣纸,旁边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湖笔、徽墨、端砚,以及各色矿物颜料,琳琅满目,无一不是精品。墙角还设有一张软榻,铺着素锦垫子,似是供人小憩之用。窗明几净,地上铺着柔软的西域地毯,与牢房的潮湿污秽形成了极致对比。
然而,这极致的“优待”之下,是无所不在的禁锢。
窗户都是从外面钉死的,只能推开一条细微的缝隙透气。房门厚重,门外守卫的身影在灯下清晰可见。她刚刚踏入,一名面无表情的中年嬷嬷便上前,对她进行了彻底的搜身,确认她身上没有任何尖锐物品或可疑之物后,连她头上唯一一根束发的木簪也被取走。随后,那两名侍卫又进来,将她带来的、属于京兆尹牢房的囚服也拿走,换上了一套质地柔软但款式朴素的青色布裙。
整个过程,迅速、沉默、不容拒绝。
做完这一切,那名嬷嬷和侍卫便退了出去,关上房门。门外落锁的“咔哒”声,清晰地传入云芷耳中。
她站在原地,环顾着这间华丽而冰冷的“囚笼”。
萧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认可了她目前展现出的价值,愿意提供一个更好的环境,让她能更“高效”地为他所用。但同时,他也要将她牢牢控制在掌心,隔绝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剥除她任何可能构成威胁的物品,如同豢养一只拥有特殊技能的雀鸟,既要它鸣叫,又要剪去它的羽翼。
名为助案,实为软禁与观察。
云芷走到窗边,透过那条缝隙,看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和高高的院墙。自由,依旧遥不可及。但至少,她暂时脱离了那污秽不堪的牢狱,获得了一个相对安全,也更能发挥所长的空间。
她走到那张巨大的画案前,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案面,感受着上等宣纸细腻的纹理。这些顶级的画具,对她而言,既是工具,也是一种无声的诱惑和考验。
萧绝在观察她,观察她如何使用这些工具,观察她在这相对舒适的环境下的反应,观察她是否会在独处时露出破绽。
她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她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先走到软榻边坐下,闭上眼睛,开始整理思绪。
小蝶、翠浓、牡丹、账册、百花楼、神秘的纵火者……线索依旧纷乱。萧绝将她安置于此,必然希望她能提供更多、更关键的信息。她需要找到下一个突破口。
那个送信的老妇……“账册”……这两个字如同鬼魅,在她脑中盘旋。这信息是真是假?来自何方?目的何在?
还有她这身“画皮识骨”的能力,必须尽快找到一个更合理的、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解释,否则萧绝的疑心永远不会消除。“家父所授皮毛”这个借口,用一次尚可,反复使用,只会引人怀疑。
或许……可以从云家旧案,从父亲云凛的过往入手?父亲曾是宫廷画师,接触过三教九流,是否真的接触过某些隐秘的传承?
思绪纷繁,如同乱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锁匙转动的声音。
云芷立刻睁开眼,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神色。
房门被推开,依旧是那名中年嬷嬷,端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沉默地将几样清淡却精致的菜肴和一碗米饭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然后又沉默地退了出去,重新落锁。
待遇确实提升了,但监视,也如影随形。
云芷走到小几旁,慢慢吃着这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顿像样的饭食。味道很好,但她食不知味。
吃完后,她重新走到画案前。
看着铺开的宣纸和琳琅的画笔,她深吸一口气,执起一支中楷狼毫。
她没有画人像,也没有画案情分析图。
她开始凭借原主记忆中模糊的印象,结合自己的理解,尝试绘制父亲云凛的画像。
她画得很慢,很仔细,试图在笔触中,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关于“画皮师”传承的蛛丝马迹,也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更好地理解和融入“云芷”这个身份。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窗外,天色渐亮。
靖王府的这座画室,成为了她新的战场。在这里,她需要用画笔,为自己绘制出一条生路。
(第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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