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尸身份被推翻的冲击尚未平复,墨韵斋内又弥漫开一种新的、更为凝重的气氛。错误的指向意味着更深的迷障,而破局的关键,往往藏于那些曾被忽略的细微之处。
萧绝的动作极快,在确认焦尸并非小蝶的当夜,新的指令便已秘密下达。一方面,针对“失踪”的翠浓(实为柳萱儿)和可能“金蝉脱壳”的牡丹的搜捕在暗中有条不紊地展开;另一方面,对百花楼遗留物证的二次梳理被提到了最优先级别,尤其是与牡丹直接相关的一切。
翌日上午,秦风带着几个密封的匣子再次来到墨韵斋。匣子打开,里面是小心翼翼整理出来的、从牡丹房间及百花楼账房等处收集到的零星手稿。有她随手记下的诗词残句,有练习曲谱时标注的工尺谱,有几封看似寻常的、与姐妹应酬往来的书信草稿,甚至还有几张涂抹过的、试图临摹前人花鸟画的习作。
“王爷,云姑娘,这是目前能找到的、确认是牡丹亲笔的所有手书。”秦风禀报道,“百花楼起火那夜混乱,大部分文书都已焚毁,这些是散落在妆奁、琴盒夹层或是丫鬟们代为收捡的杂物中侥幸留存下来的。”
云芷的目光立刻被这些手稿吸引。她戴上萧绝命人特制的轻薄丝质手套(仿照她描述的现代取证手套概念制成),如同对待最珍贵的证物,轻轻拿起一张张泛着幽香或沾染了胭脂痕迹的纸张。
她没有急于去阅读内容,而是先整体感受这些笔迹的气韵。
牡丹的字,初看颇为娟秀,带着女子常见的柔媚,笔触流畅,布局工整。但云芷凝神细观之下,却隐隐察觉出一丝异样。这种娟秀,似乎……过于规整了,缺少一种发自心性的、自然的韵律和顿挫。就像一幅临摹得极好的画,形似而神非,总隔着一层。
“王爷,请派人将之前从琴房暗格灰尘中提取到的那个印痕拓片取来。”云芷头也不抬地吩咐,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那横竖撇捺的墨迹世界里。
萧绝一个眼神,秦风立刻领命而去。不多时,一张用特殊药墨拓印在韧性极佳的白鹿纸上的模糊字迹被呈了上来。那是暗格底部残留的、一个类似落款或标记的印痕,只有寥寥三四个字,且边缘晕染,辨认困难。
云芷将拓片放在桌案中央,然后挑选出牡丹手稿中几个重复出现频率较高的字,如“之”、“也”、“情”、“月”等,与拓片上的字迹进行初步比对。
烛光下,她俯身细察,时而用自制的放大镜(用水晶磨制)观察笔画的起承转合,时而用手指在空中虚划,模拟着运笔的轨迹。
萧绝静立一旁,没有出声打扰。他看着云芷专注的侧脸,那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锐利如解剖刀,仿佛能剥离一切浮华伪装,直抵墨迹之下的本质。这种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专业姿态,与他所知的任何一位书画鉴赏大家或刑名老吏都不同,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信服的魅力。
时间一点点流逝,画室内只闻云芷偶尔调整纸张的细微声响和她清浅的呼吸。
突然,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目光牢牢锁定在拓片上一个较为清晰的“安”字,以及牡丹手稿中一首残诗里出现的两个“安”字上。
“王爷,您看这里。”云芷的声音带着发现关键线索的紧绷。
萧绝走近,循着她指尖所示望去。
拓片上的“安”字,宝盖头写得开阔,最后一笔“点”顺势带出,隐含锋芒,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男子书写时才常见的洒脱气度。而牡丹手稿中的两个“安”字,宝盖头则显得收敛秀气,那个“点”也更为圆润柔和。
粗看之下,风格迥异。
但云芷用细毫蘸了清水,在旁边的宣纸上,开始缓慢地、一笔一画地复写这两个不同来源的“安”字。
“看它的间架结构,”她一边写一边解释,“拓片上的‘安’,重心偏右,女字底的横画略向上倾斜,形成一种动态。而牡丹写的‘安’,重心平稳,横画平直,显得端庄。”
她写完,放下笔,目光灼灼地看向萧绝:“单看一个字的形态,确实差异明显。但是,王爷,您注意看它们行笔的‘节奏’和笔锋转换的‘习惯’。”
她再次指向拓片和手稿:“拓片上的字,虽然风格洒脱,但起笔多藏锋,转折处多用顿笔,尤其是这个‘安’字宝盖头的横折钩,有一个非常细微的、向内按压再弹起的动作。而牡丹的字,表面看娟秀流畅,起笔多露锋,转折看似圆滑,但在几个关键笔画上,比如这个‘情’字的竖心旁,以及她签名时‘丹’字的那一横,都下意识地流露出了那种‘藏锋起笔’和‘顿笔转折’的习惯!”
云芷越说越快,拿起另外几张手稿:“还有这里,她临摹宋代花鸟画的题跋时,试图模仿那种瘦金体的风骨,笔画细劲。但在长横的收笔处,以及撇画的末端,她依旧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点她自己习惯的、略带波磔的笔意。这说明了什么?”
她自问自答,眼中闪烁着洞悉真相的光芒:“这说明,牡丹现在展现给我们看的‘娟秀’字体,很可能并非她原本的书写习惯!她是在刻意模仿、或者说是‘扮演’一种符合她花魁身份的、柔媚的女性笔迹!而她真实的书写习惯,是更接近于这张拓片上的字迹——更大气,更内敛,甚至……带着一丝经过训练的、不易察觉的筋骨!”
这个发现,让萧绝的瞳孔骤然收缩。
笔迹,是一个人心性最隐秘的投射之一。刻意改变日常笔迹,若非特殊职业要求(如抄书匠、幕僚),便极可能是为了掩饰真实身份或意图!
“模仿……”萧绝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她不仅能模仿他人画作风格,还能模仿、并长期维持一种与本身习惯不同的笔迹。此女心机之深,非同小可。”
“不止如此,”云芷补充道,拿起那几张看似寻常的应酬书信,“我仔细比对了这几封信,收信人不同,内容也各异,但其中有些字句的书写方式,尤其是连接虚词的处理,存在极其微小的、但模式一致的差异。我怀疑,她甚至可能在模仿不同人的口吻和笔迹来写这些信,以营造一种‘交友广泛、应酬繁多’的假象,从而掩盖她真正在联系的人或事!”
这个推论,让整个事件的性质再次发生了变化。
牡丹,不再仅仅是一个周旋于权贵之间、可能知晓秘密的花魁。她本身,就是一个带着重重伪装、身怀“模仿”绝技的谜一样的人物。她潜伏在百花楼,用精心伪装的笔迹与人交流,她的琴房暗格里藏着风格不同的字迹印痕……她到底是谁?她为谁服务?她模仿笔迹的能力,又被用在了何处?
是否……那些指向某些权贵、坐实他们与走私链条有关的“密信”,其中一部分,就是出自牡丹之手?她利用这种能力,伪造书信,构陷他人?或者,她是在利用这种能力,与真正的幕后主上进行单线联系?
笔迹的疑云,如同投入湖面的又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将案件的复杂程度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看来,这位牡丹姑娘,才是百花楼真正的核心秘密。”萧绝的声音冷得像冰,“找到她,不惜一切代价。”
他看向云芷,眼神复杂。是这个女子,凭借一根焦骨,一幅画像,抽丝剥茧,一步步将掩盖在重重迷雾下的真相,牵引而出。如今,又是她,从看似无奇的笔墨痕迹中,窥破了关键人物最深的伪装。
“云芷,”他开口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的这双眼睛,和你手中的笔,抵得过千军万马。”
云芷微微一怔,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不再是单纯的审视与利用,而是带着一种对等身份的认可,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倚重。
她垂下眼睫,掩去心头的波澜,轻声道:“王爷过誉。民女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该做之事,便是追寻真相,无论它隐藏在多么深的黑暗里。
笔迹的疑云已被拨开一角,露出了其后更为庞大的阴影。而他们都知道,探寻的脚步,不能停歇。
(第二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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