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空气里还带着湿润的凉意。
凤昭阳处理完上午的政务，来到了漱石舍。
谢知非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休养，膝盖上盖着薄毯，手中虽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有些游离。听闻宫人通传“陛下驾到”，他下意识地便要起身行礼。
“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凤昭阳的声音已先一步传来，目光扫过他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伤势如何了？”
“劳陛下挂心，已无大碍。”谢知非语气依旧清淡，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却似乎薄了一层。他注意到女帝并未穿着正式的朝服，只是一身常服，显得随意了许多。
凤昭阳在他榻边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并未刻意找话题，只随手拿起他方才放下的书卷看了看：“《山水志》？倒合你的性子。”
谢知非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陛下会注意到这个，低声应道：“闲来翻阅，聊以解闷。”
那日下午，女帝并未久坐，只停留了约莫一刻钟，问了问太医的诊脉情况，又吩咐宫人仔细照料，便起身离开了。
整个过程平淡而自然，但帝王亲至探视，本身已是一种殊荣。
谢知非在她离开后，看着那本被她随手翻阅过的《山水志》，许久未曾回神。
第二日午后 · 漱石舍
次日午后，凤昭阳再次踏足漱石舍。
这一次，她带来了一匣子上好的徽墨和一套紫竹狼毫笔。
“朕看你案上笔墨寻常，这些或许合用。”她将东西递给一旁的内侍，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谢知非看着那套明显是精挑细选的文具，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波澜。他素来爱惜文墨，只是性子使然，从不屑于在这些外物上争抢。陛下此举，并非贵重赏赐，却精准地投其所好，显见是用了心的。
“臣卿……谢陛下赏赐。”他这一次的道谢，声音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真切的动容。
凤昭阳依旧在他榻边坐下，这次却并未只看书，反而与他聊起了那本《山水志》中所载的几处奇景。
谢知非起初只是简短应答，但谈及真心喜爱的山水之趣，他的话不觉间也多了起来，虽依旧言辞简洁，却不再是简单的敷衍。
他甚至指出书中一处关于瀑布记载的谬误，引用了另一本古籍作为佐证。
凤昭阳听得认真，偶尔追问一句，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看来良卿不仅性子‘有趣’，腹中学问亦是不俗。”她唇角微勾，难得地带了丝调侃。
谢知非耳根微热，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陛下谬赞，臣卿不敢当。” 只是这一次，那“清高”的姿态里，分明揉入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窘迫与……柔软。
窗外日光偏移，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清雅的地面上。室内不再是冰冷的寂静，而是流淌着一种平和甚至略带暖意的氛围。
当凤昭阳再次起身告辞时，谢知非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陛下……”
凤昭阳驻足回头。
“……雨后天凉，陛下……保重圣体。”他声音很轻，说完便垂下了眼睫，仿佛不习惯说这样关切的话语。
凤昭阳深深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嗯，你也是。”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谢知非轻轻抚过那套崭新的紫竹狼毫，冰封的心湖之下，暖流暗涌。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那层坚硬的、用以隔绝外界的外壳，正在这个帝王的的温和陪伴下，一点点地无声地融化。
夜色如水，漱石舍庭院中的几竿翠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幽。
谢知非的伤势已好了大半，他命人在院中石案上摆好了他那张焦尾琴。
当凤昭阳踏着月色再次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谢知非一身素衣，坐在琴前。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清辉。那平日里过于冷硬的线条，在此刻也柔和了几分。
“陛下。”他起身，依旧是简单的行礼，但眼神不再完全避开她的注视。
“看来良卿今日有雅兴。”凤昭阳在宫人备好的锦凳上坐下，目光落在琴上，“朕可有耳福？”
谢知非没有回答，只是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琴弦。
他弹的并非宫廷常见的华丽乐章，而是一曲《幽谷听泉》。琴音初起，清越空灵，仿佛真将人带入幽静山谷，闻得泠泠水声。他的技法极为精湛，指法干净利落，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带着他特有的清冷气质。
凤昭阳闭目聆听，连日来政务与情感的疲惫，似乎在这泠泠琴音中得到了片刻的洗涤与安宁。她能听出，这琴声里没有谄媚、没有邀宠、只有纯粹的、属于谢知非内心的宁静与疏阔。
曲调渐转，由空灵转为悠远，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孤高，恰似他这个人。但细细品味，在那孤高之下，似乎又藏着一丝欲说还休的……倾诉之意。
琴音袅袅散去，余韵在夜空中回荡。
谢知非双手轻轻按在微颤的琴弦上，平息了最后的震颤，这才抬眼看向凤昭阳。
月光下，他清冷的眸子里似乎也染上了琴音的柔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
凤昭阳缓缓睁开眼，看向他。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透过他那张清隽的脸，看进他此刻微微波澜的内心。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良卿的琴，涤荡尘俗，果然不俗。”
谢知非的心，因她这句赞誉，猛地悸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陛下过誉了。是陛下……知音。”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仿佛用尽了力气。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接近敞开心扉的表示。
凤昭阳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容。
她并未再多言，只是依旧坐在那里，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默契。
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与方才的琴音应和。
谢知非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已经不一样了。那紧闭的心门，已然为这懂得他琴音的帝王，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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