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楚无妄依旧如雕像般坐着，只是目光从门口移到了沐颜汐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沉的探究？
刚才她与那书生在通道里的对话，他虽未听全，但那清越平和的声音和那份洞悉世情的从容…似乎又印证了他心中那个“返璞归真”的武学至高境界？
沐颜汐坐回原位，仿佛刚才只是出去透了口气。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凉了的肴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嗯，客来香的肴肉，水准依旧稳定。
沈亦舟那家伙，管铺子倒是真有一手。
她唇角微弯，心情莫名地好了几分。
至于那个古板又有点可爱的书生潇景序…种子已经埋下，就看他能悟到几分了。
这池水，是该慢慢澄一澄了。
沐颜汐步出客来香酒楼的后门，午后炽烈的阳光已转为一种带着暖意的金黄，斜斜地泼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里。
身后，楚无妄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亦步亦趋。
高大的身形在她身后投下一片沉凝的阴影，那双锐利的眼睛，即使在最寻常的行走间，也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可能的视线盲区。
她今日来酒楼，本意是想看看沈亦舟最近在忙些什么。
这家伙，最近神神秘秘，早出晚归，虽然每晚无论多晚，都会雷打不动地晃到她的小院，有时是送来一包新搜罗的点心，有时是喋喋不休地抱怨哪个管事蠢笨，有时甚至只是没话找话地报备一句“小爷我今日吃了三碗饭”、“楚无妄那木头今天又对着柱子发了半天呆”…… 那份执着又带着点孩子气的“存在感”刷得明目张胆。
沐颜汐面上不显，心里却并非毫无波澜。
沈亦舟的这份坚持，像冬日里持续添柴的小火炉，暖融融地烘烤着她习惯性封闭的心防。
她习惯了在暗处观察，习惯了掌控全局，也习惯了沈亦舟在她视线范围内、在她掌控之中。
他这几日行踪的“飘忽”，让她心底那点被宠出来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掌控欲，隐隐有了一丝细微的、不踏实的悬空感。
所以，她才想着来他的“地盘”看看。
可惜，扑了个空。
掌柜老刘恭敬地回禀，东家今日并未过来。
至于潇景序与李有福那场风波，沐颜汐看在眼里，也点拨了几句，但内心并无太多波澜。
这世间，利益倾轧、蝇营狗苟，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角落，都如同附骨之疽，见怪不怪。
她能做的，不过是因势利导，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值得的人指一条不那么艰难的路。
至于潇景序能领悟多少，能走多远，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她欣赏他的风骨，但不会替他披荆斩棘。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归家的巷弄里。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青石板上。
空气里弥漫着家家户户飘出的晚饭香气和柴火燃烧的烟火气。
沐颜汐步履从容，裙裾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姿态沉静。
楚无妄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胶着在她纤细却挺拔的背影上。
眼前这个女子，据他所知，出身贫寒，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挣扎求生，更经历了世人眼中“耻辱”的和离。
换做任何寻常女子，恐怕早已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碾碎脊梁，要么怨天尤人，要么麻木度日。
可她不是。
她身上有一种超乎世俗的沉静和通透。面对生死危机，她冷静得近乎冷酷，出手精准果断。
面对沈亦舟那种世家少爷的纠缠（在楚无妄看来），她游刃有余，时而纵容时而敲打。
面对酒楼里的腌臜争斗，她洞若观火，三言两语便能切中要害，给出四两拨千斤的解法。
她那双眼睛，澄澈又深邃，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和伪装，直抵本质。
没有世家贵女的骄矜造作，没有市井妇人的粗鄙短视，更没有孤苦伶仃者的自怨自艾。
她就像一颗被打磨得温润内敛、却蕴藏着无尽锋芒的明珠，无论置于何种环境，都散发着独特而稳定的光华。
这份气度，这份心智，这份看透世情却又不失本心的从容……绝不该是一个十九岁、经历坎坷的孤女所能拥有的。
楚无妄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早慧者有之，坚韧者有之，但像沐颜汐这样的……绝无仅有。
她仿佛活过了漫长的岁月，沉淀下了远超年龄的智慧与定力。
楚无妄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自己身上崭新、挺括的玄色衣料。
触感微凉，带着精细的织纹。还有脸上那久违的、光滑紧实的皮肤触感……这些，他其实都可以给自己。
以他如今的身手和积蓄，买几身好衣裳，找个手艺好的剃头匠，并非难事。
只是他从未在意过，也从未想过要去在意。
可偏偏是她。
是这个谜一样的女子，用一种近乎“改造”的方式，将他从那层自我放逐的、粗糙的保护壳里剥了出来，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属于“楚无妄”本身的样貌。
这个过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却又奇异的熨帖感。
他本该走的。
他楚无妄，从小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靠着一刀一剑在江湖上挣出一点薄名，习惯了刀口舔血，习惯了无拘无束。
给人当护卫？做一条看门犬？这是他从前嗤之以鼻、绝无可能的事情。
即使是为了报救命之恩，他也大可以留下银钱或承诺，然后潇洒离去，天高地阔任遨游。
可他却留下了。
不仅留下了，还甘之如饴地做起了这个小小的、沉默的影子护卫。
每日看着她侍弄花草，翻阅账册，和沈亦舟斗嘴，甚至…看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思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为什么？
楚无妄的目光落在沐颜汐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晕的发顶。是因为那份救命之恩吗？
是。但似乎又不止于此。
是因为想探究她那“返璞归真”的“绝世武功”吗？
是。但好像也不全然。
是因为…在这里，在她身边，他竟找到了一种漂泊半生都未曾体验过的、奇异的“踏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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