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城外的官道旁,一家挂着陈旧酒旗的野店在暮色中亮起昏黄的灯火。沈砚秋拴好马,拣了张靠里避风的桌子坐下,点了碗素面,一壶粗茶。连日赶路的风尘和钱塘江畔那场生死搏杀留下的疲惫,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上来。他需要稍作休整,更需要理清思绪。
店伙计是个话多的半老头子,一边抹着本就不甚油腻的桌面,一边打量着沈砚秋虽略显疲惫却难掩书卷气的侧影,搭话道:“客官是北上的举子吧?听说了没?咱们绍兴府出了件大事!”
沈砚秋心中微动,端起粗陶茶杯的手顿了顿,面上不动声色:“哦?什么大事,值得老丈这般说道?”
“嗨!就是那个黑心肝的粮商赵万春!”店伙计压低了些声音,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兴奋,“前几日,被锦衣卫老爷们给抄家了!好家伙,那阵仗,听说光是抄出来的粮食就堆满了府衙前的好大一片空地!金银细软更是数不胜数!”
沈砚秋眼帘低垂,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梗,仿佛只是听个寻常闲谈:“赵万春?学生略有耳闻,不是说他颇有家资么,怎会惊动了锦衣卫?”
“嘿,何止是家资!是犯了天条了!”店伙计见他有兴趣,谈兴更浓,几乎是凑近了说道,“听说不只是囤粮抬价,还勾结水匪山贼,劫掠过往商旅,甚至……甚至家里还搜出了违禁的兵器甲胄!府衙那边传出来的风声,说是有‘谋逆’的嫌疑!”
“谋逆?”沈砚秋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容。他知道这多半是周显或是锦衣卫为了坐实罪名、防止赵万春党羽反扑而加上的由头,但效果无疑是显着的。在这个时代,沾上“谋逆”二字,便是泼天的大罪,足以将任何势力连根拔起。
“可不是嘛!”店伙计一拍大腿,“您想啊,锦衣卫那是什么衙门?没有铁证,能轻易动他赵万春?听说啊,是赵万春手底下的几个护院头目,在钱塘江边想截杀一个上京赶考的举人老爷,结果点子扎手,没成事,反而被路过的锦衣卫拿了个正着!一审之下,就把赵万春的老底都给掀了!”
沈砚秋默默呷了口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带着粗粝的涩感,却也让他有些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原来陆千户他们动作如此之快,效率之高,确实配得上锦衣卫的凶名。那三个歹徒,成了压垮赵万春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赵万春如今……”他故作随意地问道。
“还能怎样?家产抄没,人下了大狱,听说在狱里没熬过两天,就‘病故’了。”店伙计撇撇嘴,做了个抹脖子的隐晦手势,声音压得更低,“这里头的道道,谁说得清呢?反正啊,这绍兴府,以后是没赵万春这号人物了。那些平日里跟他走得近的官老爷,比如那位周显周大人,听说也吓得够呛,忙着上折子撇清关系呢!”
沈砚秋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周显的惶恐在他意料之中,树倒猢狲散,本是官场常态。赵万春这颗毒瘤,以这样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被铲除,固然解了他心头大患,但也让他对大明这台国家机器的暴力与效率,有了更直观的认识。锦衣卫,皇权特许,先斩后奏,其威势可见一斑。
“说起来,那位被赵家余孽截杀的举人老爷,听说姓沈,也是了不得,一个读书人,竟能反杀三个持刀的悍匪……”店伙计还在啧啧称奇。
沈砚秋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将话题引开:“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只是苦了那些曾被赵万春盘剥的百姓。”
“客官说的是!”店伙计感叹道,“赵万春倒台,城里米价都落了些许。唉,只盼着以后能来个青天大老爷,真真正正为咱们小民做主才好。”
这时,热腾腾的素面端了上来。沈砚秋不再多言,默默拿起筷子。面条粗糙,汤水寡淡,但他吃得很慢,很仔细。
赵万春死了。这个从他穿越之初就如阴影般笼罩而来的敌人,以这样一种近乎戏剧性的方式骤然退场。他并没有感到多少快意,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绍兴的威胁暂时解除,但前路呢?陆千户那句“京城水深”的告诫言犹在耳。连赵万春这样盘踞地方多年的豪绅,在更高层的力量面前,也不过是顷刻覆灭的下场。自己这个无根无基的举人,即将踏入的,是怎样一个波谲云诡的漩涡?
他想起陆千户提及查抄赵万春家产时,似乎还搜出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与“其他案子”有关联,但当时并未深谈。那些东西,会不会就是李嵩曾隐约提过的,可能涉及更高层官员,甚至……阉党的线索?
夜色渐深,野店外风声呜咽。沈砚秋放下几枚铜钱,起身牵马,再次融入沉沉的夜幕之中。背后的绍兴城,赵万春的覆灭已成定局,而他前行的道路,却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干净”,反而显得更加迷雾重重。那被锦衣卫抄走的、未曾言明的“东西”,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眼前浪花,却不知会在未来的何时,荡开怎样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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