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将那块沉甸甸的米脂县官印塞进行囊最底层,与徐光启亲笔所书的《农政全书》手抄本紧紧挨着。京城初夏的阳光透过驿馆窗棂,在他清瘦的指节上投下斑驳光影,指尖抚过书页上墨迹未干的批注,那是徐光启连夜为他添上的陕西旱情应对摘要。
“此去险厄,慎之,保重。”徐光启临别时的叮嘱犹在耳边,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忧虑。
吏部签押房里的情形再度浮上心头。那位阉党员外郎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米脂乃要冲之地,非沈进士这等大才不能镇之。”话里藏着的刀锋,沈砚秋听得明白。东林党那边亦有人暗示他可活动调任,被他婉拒。他需要一块真正能施展拳脚的试炼场,哪怕它布满荆棘。
行囊里还有一封陕西巡按御史的引荐信,是徐光启动用了私人关系为他求来的护身符。“若遇官官相护,生死攸关时方可动用。”沈砚秋将它贴身收藏,非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倚仗于此。
驿站外传来喧嚣,是锦衣卫那位千户派来的亲兵,递上一卷精心绘制的陕西舆图。“千户大人吩咐,此物或于公子有用。”
沈砚秋展开舆图,瞳孔微缩。这绝非市面上流通的普通地图,上面不仅清晰标注了官道、驿站,更用朱笔细密勾勒出崇山峻岭间的小径、水源地,以及几处用墨色三角标记的险要地带——那是响马山贼时常出没之处。图侧还有蝇头小楷的注记,某处写道“去岁曾有商队遭劫”,另一处则注“此路雨季多塌方”。
这份人情不可谓不重。沈砚秋郑重收下,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连锦衣卫都要特意提醒路途凶险,可见此行绝非普通的赴任。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行装。除了官印、文书、书籍,还有几锭有限的银两,以及那本边角已磨损的《现代格斗术教程》残页。他的手指在那粗糙的纸页上停顿片刻,某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发力技巧和人体弱点知识,在钱塘江畔已救过他一次。
马车驶出京城巍峨的城门,将繁华与喧嚣甩在身后。沈砚秋回头望去,那座巨大的城市在视野里逐渐缩小,如同一个精致的牢笼。而他,正奔向一个未知而真实的战场。
起初的官道尚且平整,越往西行,道路越发颠簸坎坷。沿途景象也逐渐褪去京畿的富庶光鲜。田地里的庄稼稀疏萎靡,河道干涸见底,龟裂的河床如同大地上狰狞的伤口。
车夫是个寡言的老者,此刻也忍不住啐了一口:“狗日的天爷,快半年没见着像样的雨了!”
数日后,进入陕西地界,惨状更是触目惊心。路旁开始出现零星倒毙的牲畜尸骸,苍蝇嗡嗡盘旋。再行一段,甚至看到了蜷缩在路旁,裹着破席的饿殍,干瘦的手臂无力地垂在外面,引来乌鸦觊觎。
“停一下。”沈砚秋跳下马车,走到一具看起来刚死去不久的尸身旁,沉默地看了一眼。那是个中年男子,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沈砚秋解下自己的水囊,将剩余的水缓缓倒在旁边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嘴边。
老妇贪婪地吮吸着,浑浊的眼睛里恢复一丝微光,枯瘦的手抓住沈砚秋的衣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粮…娃…”
沈砚秋又从行囊里拿出仅有的两块干饼塞给她,转身回到车上,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他重新翻开《农政全书》,找到徐光启重点标注的“玉米”篇目,指尖划过那些关于耐旱、高产的字句,目光沉沉。
傍晚在一处破败驿站歇脚。驿卒是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送来粗糙的饭食时,忍不住多看了沈砚秋几眼,见他虽衣着简朴却气度不凡,小心翼翼地问道:“客官是…京里来的官老爷?”
沈砚秋未置可否,反问道:“此地旱情如此严重,官府不曾赈济吗?”
那驿卒脸上掠过一丝恐惧,左右张望一下,才压低声音:“赈济?唉…上面是发下点粮食,可经过层层克扣,到我们嘴里能有几粒米?还要应付‘辽饷’、‘剿饷’、‘练饷’,三饷齐征,铁打的骨头也熬不出油了!前村老王家的闺女,才十四岁,就为抵税被拉走了…”他说着眼圈发红,再也说不下去。
沈砚秋放下筷子,食难下咽。驿卒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他从史书上读到的冰冷字句,露出内里血淋淋的现实。明末的农民,并非天生是流寇,而是在这天灾与人祸的双重碾压下,被一点点剥夺了最后生路。
他走到驿站的土墙边,看着远处在暮色中如匍匐巨兽般的荒凉山峦。李自成的影子,此刻是否正在那些山沟梁峁间悄然滋生?
夜深人静,油灯如豆。沈砚秋铺开舆图,手指落在“米脂”二字上。那里不仅是李自成的故乡,更是陕北咽喉,民风彪悍,土地兼并据说尤为酷烈。延安知府与当地权贵盘根错节,王府管家只手遮天…前路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
但他眼中并未露出怯意,反而有一种沉静的光芒。他从行囊里取出纸笔,开始梳理思路。首要之事,是活民。无粮则乱,必须尽快找到解决粮荒的办法,玉米种植或是关键。其次,是立威。县衙里的地头蛇必然不服他这空降的县令,需找准时机敲山震虎。最后,才是那些盘踞在上的庞然大物,王府、知府…需要证据,需要耐心,更需要实力。
他拿起徐光启赠的毛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民惟邦本”。
窗外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伴随着远处野狗争食的吠声。沈砚秋吹熄油灯,和衣躺下,手边放着那本格斗术残页和沉甸甸的舆图。黑暗中,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而有力。
马车继续在龟裂的土地上颠簸前行,卷起干燥的黄土。远处,米脂县城低矮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浪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而在官道另一侧的土坡后,几个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汉子,正默默注视着这辆孤零零的马车,以及车后扬起的尘土。其中一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缓缓摸向腰间别着的简陋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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