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雪（十）
时光在孩子的成长中，总是流逝得格外清晰。
小雨学会走路了，像只笨拙的小鸭子，摇摇摆摆地扑进林静或赵伟的怀里，留下清脆的笑声。安安上了幼儿园，每天回来都会煞有介事地给妹妹“上课”，教她认卡片上的苹果和老虎。家里墙壁的下半部分，开始出现用蜡笔涂抹的、充满抽象风格的“壁画”，分不清是安安的杰作，还是小雨的初次尝试。
生活的河流，裹挟着琐碎、温暖和偶尔的烦恼，平稳地向前流淌。那些曾经的惊涛骇浪，似乎已沉淀为河床底部温润的鹅卵石。
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
林静在整理书房，准备将一些旧物打包收纳。赵伟带着两个孩子去公园踢球了，家里难得的安静。在一个很久没动过的书架顶层，她发现了一个蒙尘的硬纸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赵伟大学时代的旧相册，还有一摞信件和笔记。
她本无意窥探，只想简单归类。然而，当她拿起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时，一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滑落出来。
照片上，是年轻许多的赵伟，和一个眉眼明媚、笑容灿烂的女孩。他们头靠着头，背景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女孩的眼里有光，赵伟看着她，眼神是林静很少见到的、带着某种崇拜和依赖的温柔。
是苏媛。
林静的手指捏着照片的边缘，微微泛白。她知道苏媛的存在，也早已接纳了那段过往。但亲眼看到这张充满青春爱意的影像，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有些闷，有些涩。
她翻过照片，背后是赵伟熟悉的笔迹，墨迹已有些晕开：「愿时光停留于此。与媛，1999年春。」
愿时光停留于此。
这短短一行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林静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个她从未参与过的、属于赵伟的青春里，他曾那样深情地希望为另一个女孩停留。
她定了定神，将照片轻轻放回笔记本夹层，合上盒子，推回了书架深处。她继续手上的整理工作，动作却慢了下来，心里那点细微的不适，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扩散。
晚上，赵伟带着玩得筋疲力尽的两个孩子回来。他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安安如何踢进了第一个球，小雨如何跌跌撞撞地去追滚远的皮球。
“你猜怎么着？”赵伟一边给小雨换下脏兮兮的外套，一边笑着对林静说，“小雨摔了一跤，没哭，自己爬起来还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那小模样，倔强得……”
他的话忽然顿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什么。林静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停顿，以及他未尽的言语。
倔强得……像谁？像苏媛吗？
她没问，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是吗？我们小雨真勇敢。”
夜里，孩子们都睡了。赵伟靠在床头看书，林静则看着天花板发呆。
“今天收拾书房，看到你大学时候的相册了。”她终究还是开了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平静。
赵伟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哦，那些老古董啊，都好多年没动过了。”
“嗯。”林静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又说，“看到一张照片，在油菜花田里的。”
身旁的赵伟，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房间里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那时候……很年轻。”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小心翼翼的解释意味，“都过去了，静静。”
“我知道。”林静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吧。”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那张照片，那个眼神，那行字。她知道赵伟爱她，爱这个家。可人心是如此复杂，那个曾经被他那样深爱过、甚至可能塑造了他一部分灵魂的女人，真的能彻底成为“过去”吗？尤其是在他们共同抚养着那个女人的孩子时。
接下来的几天，林静变得有些沉默。她会不自觉地观察赵伟看小雨时的眼神，试图分辨那目光里，有多少是给“女儿”的，有多少是透过女儿，望向另一个影子。
小雨的眉眼确实越来越清晰地带着苏媛的痕迹，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那种明亮和脆弱交织的感觉。而赵伟似乎也格外偏爱小雨那种执拗的小脾气，每次小雨因为达不到目的而撅起嘴巴时，他总会无奈又纵容地笑着，眼神柔软得不像话。
这种发现让林静感到一种隐秘的刺痛。她为自己的这种情绪感到羞愧，却又无法完全控制。
矛盾在一个傍晚爆发。小雨想够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赵伟怕她摔碎伤到自己，便把杯子拿开了。小雨立刻瘪嘴要哭，赵伟马上妥协，把杯子递还给她，嘴里哄着：“好好好，给小雨，不哭不哭。”
“你不能总是这样惯着她！”林静忍不住出声，语气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她想要什么就立刻满足，以后怎么建立规则？”
赵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林静会为这点小事发脾气。“她还小，不懂事，慢慢教嘛。”
“小不是理由！安安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我们不是这样教的！”话一出口，林静就后悔了。她看到赵伟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和了然。
他沉默地把小雨抱起来，走进了儿童房。
那天晚上，两人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睡觉时，依旧背对着背，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深夜，林静被小雨细微的哭声惊醒。她起身想去看看，却发现赵伟已经不在床上。她走到儿童房门口，看到里面亮着柔和的夜灯。
赵伟并没有抱着小雨，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小床边的地板上，一只手伸进栏杆，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小雨已经重新睡着了，小脸恬静。
他就那么坐着，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独，有些沉重。
林静听到他极轻极轻的声音，像是在对睡梦中的女儿低语，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爸爸爱你，只因为你是你啊……”
那一刻，林静站在门外，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所有的猜忌、不安和自寻的烦恼，都在这一句近乎叹息的低语中，土崩瓦解。
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在纠结于过去的“痕迹”，害怕赵伟对小雨的爱掺杂着对另一个女人的怀念。可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赵伟每一天的付出，每一次的陪伴，每一次深夜起床的照料，每一次为孩子未来的筹划……这些日积月累、实实在在的行动，才是爱的本身。
痕迹终会模糊，而生活塑造的当下，才是永恒。
她轻轻走回卧室。过了一会儿，赵伟也轻手轻脚地回来了。他刚躺下，林静就转过身，钻进了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赵伟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手臂紧紧环住了她。
“对不起。”林静闷闷地说。
赵伟低下头，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该我说对不起。”他叹了口气，“我承认，刚开始看到小雨某些神态，总会恍惚一下……但那真的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更多的时候，我看着她和安安，心里满满的，只觉得这就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你不安了。”
林静摇了摇头，抱紧了他。
有些痕迹，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抹去，就像老照片会泛黄，记忆会褪色。但它们不再具有刺痛当下的力量。因为它们已经被新的、更强大的痕迹覆盖了——那是深夜相互扶持的身影，是孩子熟睡中的呼吸，是争吵后依然选择靠近的体温，是日复一日，用平凡生活共同绘制出的、名为“家”的、厚重而温暖的画卷。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淌进来，温柔地覆盖了房间里相拥的两人，也覆盖了儿童房里那两个流淌着不同血脉，却注定要在同一屋檐下相依成长的、小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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