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兵车的铁皮外壳被上午毒烈的阳光烤得发烫,用手背轻轻一碰都像要燎起一层皮。车厢里弥漫着机油、尘土与汗水混合而成的粘稠气味,那味道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仿佛能凝出实质。引擎低沉的轰鸣单调而持续,像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震得耳膜都有些发麻。
艾漠的好奇心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一圈圈涟漪不断地扩散开来,几乎要溢满整个车厢。她往前凑了小半步,鼻尖几乎要碰到王星远军绿色的肩章,眼睛在透过车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浸了水的黑曜石,亮晶晶的,满是探寻的渴望。她再次追问,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好奇:“你为什么是红瞳呢?而且你皮肤这么白!”阳光艰难地穿过运兵车锈迹斑斑、布满弹痕的狭小车窗,在她脸颊投下明明灭灭、跳跃不定的光斑,衬得那眼神里的好奇愈发鲜活,仿佛有无数只小手,正急切地想要伸出手去触碰那个答案。
王星远垂眸的瞬间,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阴影柔和得像蝶翼轻轻停驻。他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衣角粗糙的布料,指腹能感受到布料上凸起的纹路,语气带着点刻意营造的轻描淡写:“可能是因为基因遗传吧?”声音轻得像羽毛,几乎要被引擎持续不断的轰鸣吞没,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勉强捕捉到。
艾漠像观察一件精致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地绕着他转了小半圈,手指在空中不自觉地比划着,指节因为过度的兴奋而微微蜷起,呈现出一种孩子气的紧张。她的影子随着车身的颠簸,在王星远深色的军装上晃来晃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像个调皮的精灵。“那你父母也长这么白净吗?”她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抛了出来。
“父母”两个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王星远。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那停顿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足足有两秒那么久。眼神像被惊扰的鹿,惊慌失措地快速掠过艾漠的脸,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到些什么,又慌慌张张地落回自己交握、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上,好半天才低声道:“我知道我母亲是赤瞳,而且很白,但我……从小到大没见过爸爸。”说“没见过”这三个字时,他的尾音控制不住地轻轻发颤,像被微风拂动的蛛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艾漠的心像被同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那股酸楚如水滴落入宣纸上的墨痕,瞬间晕染开来,让整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成一滩温柔的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先是在空中犹豫地悬了半秒——那半秒里,她的眼波像被惊扰的湖面,闪烁着迟疑与心疼的涟漪,睫毛也跟着轻轻颤动,似在斟酌这份安慰是否唐突。随后,指尖才像一片被风托着的羽毛,带着极致的、怕惊扰对方的轻柔,缓缓落在王星远的后背上。
掌心清晰地感受到他军装布料下那微不可察的僵硬,那肌肉紧绷的弧度,就像一张蓄满了力、随时会被触发的弓,充满了一触即发的潜藏张力,连布料的纹理都因为这紧绷而显得格外清晰。她的声音放得极柔,气音里都缠着小心翼翼的丝,仿佛那问题是件薄如蝉翼的琉璃,稍重一点的语气都会将它惊碎:“你是……单亲家庭吗?”说这话时,她眼尾自然地微微下垂,形成一个带着悲悯的温柔弧度,眉毛却紧紧拧成个小疙瘩,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浅,仿佛那轻飘飘的几个字,实则重得能压垮这节不断颠簸、吱呀作响的运兵车厢。
王星远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澄澈透亮,能清晰映出头顶帆布棚上的褶皱与云朵的形状。他猛地挺直脊背,肩胛骨像要把挺括的军装都撑出破帛的声响,语气轻快得完全不像在诉说一道陈年的伤疤:“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和妈妈一起生活。可能是担心我太放纵,或者怕我受欺负,她就给我绑上了蝴蝶结,还教我学了些女性的行为动作……”
说到“蝴蝶结”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粉色的缎带,指腹划过光滑冰凉的丝绸布料,那细微的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眷恋,指节甚至因为这抚摸而放松地蜷了蜷。眼神亮得惊人,像盛着整片被星辉浸透的璀璨夜空,每一颗虚拟的星子都在悠悠旋转,诉说着他的坦然与洒脱:“别人异样的眼神?我从没放在心上,人生嘛,就得活出自己的韵味和精彩,不是吗?”
艾漠望着他,心里涌起的佩服像涨潮的海水般汹涌,几乎要漫过她的脖颈,将她整个人都温柔地淹没。她用力点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线条锋利得像要割开空气,只觉得他的话像一道淬了光的利剑,“咔嚓”一下劈开了厚重如铁的乌云,照亮了某种被世俗冰冷的铁链死死锁在暗箱里的观念。她激动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连手背的血管都微微凸起,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般的、燃着火苗的坚定:“对!人生就要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活!”
可话音刚落,新的好奇又像初春里最顽强的小芽,“噗”地一下顶破了刚刚被触动的情绪土壤。她往前探着身子,几乎要把脸贴到王星远面前,鼻尖都快碰到他的肩章了,眼睛里重新燃起的好奇火苗,亮得能把车厢的阴影都烫出洞来:“你以前生活在哪儿啊?”
王星远抬起右手,食指朝着东方天际轻轻一点,那动作优雅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仕女,又带着点穿越时空的悠远意味。语调平缓,却像裹着一层被阳光晒得松软的旧时光的绒感,温柔又绵长,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生活在安徽,但我出生在东京。”恰在此时,一缕金晃晃的阳光顺着他抬起的手臂缓缓爬上来,沿着手腕、小臂,一路流淌到他赤色的瞳孔里,碎成千万片跃动的金箔,每一片都在瞳孔深处流转着奇异的、带着异域感的光彩,仿佛那金箔里藏着无数关于遥远出生地的、被岁月蒙尘又被光线唤醒的故事。
艾漠脸上的惊讶像被泼了一捧火星,瞬间炸开成片细碎的光——瞳孔猛地收缩,又倏地瞪圆,连带着眼尾都泛起圈红,像被揉皱的桃花瓣。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肩,后背抵着冰凉的车厢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声音发飘得像挂在风里的丝线:“你出生在日本?那你父母是日本人吗?”尾音抖得像被冻住的雨丝,在车厢里荡开一圈圈细碎的颤音。
王星远摇头的动作轻得像羽毛扫过水面,恰在此时,一缕阳光斜斜切进车窗,正落在他眼尾那颗淡褐色的痣上,像落了点金粉。“也不算这样,”他语气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意味,舌尖卷过“凉室星眸”四个字时,尾音微微上翘,像在舌尖滚了圈蜜,“至少我父亲是中国人,而母亲是姓凉室的——凉室星眸,听过吗?”这名字从他嘴里出来,带着种旧书页般的神秘感,仿佛每个字都沾着昭和年间的落樱。
“原来是这样啊!”艾漠猛地拍了下手,掌心相击的脆响在密闭车厢里炸开,惊得头顶通风口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可下一秒,她眉头就拧成了个结实的结,像被揉皱的纸团浸了水,怎么都展不开:“那你为什么要参加地防军呢?”话音刚落,她自己先打了个哆嗦——这问题问得太急,唾沫星子都溅到了前排座椅的靠背上,在灰扑扑的布料上洇出个小湿点。
这话像把上了油的黄铜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王星远的话匣子。他猛地站直了身,脊背挺得像根被拉直的钢尺,军装下摆被这股劲带得扬起个锐角,露出里面衬衫第二颗没系紧的纽扣。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得像冻住的冰块,连手臂上的青筋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突突地跳着,像藏在皮肤下的小蛇。“那是为了改变这个社会的格局啊!”每个字都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震得车厢顶上的铁皮都嗡嗡发响。
艾漠被他这股气势掀得往后缩了缩,肩膀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的霜花被她蹭得化了一小块,沾湿了鬓角的碎发。可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被点燃的小灯笼,怯生生地追问:“社会格局?现在社会格局怎么了吗?”声音里裹着点被冻住的好奇,像揣了只发抖的小兔子。
“因为外星文明的干扰!”王星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出鞘的利剑“唰”地划破车厢里的沉闷,惊得角落里的垃圾桶都晃了晃。他眼里像是落了两簇火,瞳孔的赤色被烧得透亮,几乎要溢出来:“现在的社会已经完全变成军政独裁格局了!”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嘶吼溅在空气中,像撒了把碎冰碴,“我想参军打败外星人,不管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我都一定要付出自己的力气,把外星人赶出地球!”说最后几个字时,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上的肌肉突突跳动,胸腔起伏得像个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股铁锈味的热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扯开军装冲出去。
艾漠彻底被这股豪情钉在座位上,嘴巴张成个小圆圈,半天没合上。望着他的眼神里,惊讶混着点崇拜,像仰望一座突然从平地里冒出来的山。她用力鼓着掌,掌心拍得发红,清脆的响声在车厢里撞来撞去,像串掉在地上的玻璃珠:“王星远,你太伟大了!将来一定能如愿的!还地球一个美好未来,给后代一个安全的未来!”说完,她猛地转向旁边的苏诚,肩膀因为激动微微发抖,声音里带着点哭腔:“他也是抱着消灭外星人的目标来的,但一开始只是跟着来,没什么明确志向……直到这场袭击后,我们几个朋友接连丧生,他才萌生出要杀光所有外星人的想法。”
王星远顺着艾漠的目光看向苏诚,眼神像探照灯似的,带着股穿透力,精准地落在苏诚攥紧的拳头上。苏诚像被这目光烫了下,猛地偏过头,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眼睑飞快地垂下又抬起,喉结在脖颈间滚了滚,像吞了颗发烫的石子。那点细微的动作,在轰鸣的引擎声里几乎看不见,却像枚带倒钩的钩子,“嗖”地勾住了王星远的注意力。
他往前迈了小半步,军靴踩在车厢地板的缝隙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邻座的空水瓶都跳了跳。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直直射向苏诚,一字一顿地说:“我感觉我以前见过你,你是苏诚吧?我见过你父亲苏许。”每个字都砸在车厢地板上,像钉钉子,笃笃笃地,敲得人心脏发紧。
王星远看着苏诚紧绷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军装上的铜扣——那扣子被磨得发亮,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色。“你父亲?”他拖长了语调,像是在回忆,又像在斟酌,“苏许医生当年在第三军区医院坐诊时,我母亲的腿伤,就是他主刀的。”
这话像把钝刀,在苏诚心里慢慢割开道缝。他猛地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泛黄的病例夹,封面上确实写着“第三军区医院”,只是他从小听惯了父亲念叨门诊的琐事,从未细问过那些陈年病例的由来。后背的肌肉绷得更紧了,指节攥得发白,连带着呼吸都卡了半拍:“我父亲……他早就不在军区医院了。”
“哦?”王星远眉峰挑得更高,往前倾了倾身,运兵车颠簸的震动让两人的距离忽远忽近,“那可巧了,我母亲总说,当年要不是苏医生那一刀缝得细,她现在走路还得瘸着。”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苏诚紧绷的肩线,像在丈量猎物的反应,“说起来,你父亲缝针的手艺是真绝,比绣娘还细,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给我母亲换药时,镊子捏着纱布的样子,稳得像钉在桌上。”
苏诚的喉结狠狠滚了滚。父亲的手是巧,他小时候常见父亲在灯下给母亲修发卡,一根细铁丝能弯出朵蔷薇来,可这些私事,怎么会被一个外人说得如此清楚?心里的雾更浓了,混杂着莫名的烦躁,像被运兵车扬起的尘土迷了眼。他偏过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声音硬邦邦的:“我不知道这些。”
“正常。”王星远直起身,重新靠回座椅背,铜扣碰撞发出轻响,“那时候你还小,说不定正被你母亲抱在怀里,啃着奶瓶看你父亲穿白大褂呢。”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往苏诚心口扔了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他确实在老相册里见过一张照片,父亲穿着白大褂,母亲抱着个粉团子坐在旁边,背景就是军区医院的走廊,只是他一直以为那是普通的工作留影。
运兵车猛地碾过块碎石,车身剧烈一晃,苏诚下意识扶住前排座椅的靠背,指腹蹭到布满裂纹的皮革。他忽然闻到王星远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烟草的涩气,像从旧医院的走廊里捞出来的,带着股说不清的陈旧感。这味道让他莫名发慌,仿佛有什么被遗忘的记忆正顺着车辙往回爬,却被厚厚的尘土埋着,只露出点模糊的边角。
“你……”苏诚刚要开口,就被王星远打断。对方从帆布包里摸出个铁皮烟盒,抖出支烟却不点,夹在指间转着玩:“你父亲后来去了私立医院?听说他开了家诊所,专治骨伤,不少老战友都找他,说他的手艺比机器还准。”
每句话都像往苏诚紧绷的弦上再加力,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胸腔上的声音,和引擎的轰鸣搅在一起,乱成一团。他终于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星远停了转烟的手,抬眼望过来。阳光恰好从车窗斜切进来,在他瞳孔里投下道亮线,藏在眼底的情绪终于露了点尖:“不干什么。”他把烟塞回烟盒,“就是觉得,苏医生的儿子,不该这么紧绷。”他顿了顿,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毕竟,咱们说不定在同一张婴儿床上睡过呢——当年军区医院的婴儿床,可不就那么几张。”
“荒唐!”苏诚几乎是吼出来的,脸颊涨得通红。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分明在母亲的日记里见过一句:“诚诚今天和隔壁床的小胖墩抢拨浪鼓,被护士阿姨拍了屁股。”
运兵车的引擎吼得更凶了,机油味呛得人喉咙发紧。苏诚别过脸,望着窗外飞掠的荒野,感觉自己像被剥掉了层壳,所有藏在暗处的旧事都被阳光照得无所遁形。而王星远就像个拿着放大镜的猎手,正一点点照着他记忆里模糊的角落,让那些连父亲都很少提及的过往,在颠簸的车厢里,一点点显露出锋利的轮廓。
他忽然很怕,怕再问下去,会挖出更多让他措手不及的关联,那些被时光埋住的碎片,拼起来的可能不是温暖的旧梦,而是连父亲都不愿触碰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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