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越楚的心头像被猛地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各种情绪绞成一团乱麻,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滞涩。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忽然惊觉,自己和周围的人变得一模一样了——胸腔里像是被强行塞进了浸满冰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悲痛;血管里奔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烧得通红的铁水,烫得他指尖发麻,连指甲缝都透着股焦灼的热意。原来,根本不需要利益的勾连,也不需要欲望的牵引,仅仅是“同情”这两个字,就能像根结实的麻绳,在他和这些素昧平生的人之间,牢牢搭建起一座看不见却无比坚固的桥梁。
他恍惚想起自己刚来这儿时的模样,还是个眼神里带着怯意、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蛋子。因为是新人,既没有和老兵们交流的话语权,喉咙里像被堵了团棉花,想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也缺乏执行任务的动力,每天像个提线木偶,被人推着走。那时候的他,总爱像个无主的游魂,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清晨,能看见卖早点的铺子腾起的白雾,混着油条的香气;午后,能瞧见树荫下摇着蒲扇下棋的老人,棋子落在棋盘上“啪嗒”作响;傍晚,街边饭店的霓虹灯亮起来,厨房里飘出的油烟味里,裹着成年人忙碌一天后沾着的油星子。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可以贯穿一生的梦想,可看着街头玩耍的孩子笑出的豁牙、看着饭店里厨师颠勺时手臂上暴起的青筋、看着公园里老年人慢悠悠散步时交叠在一起的、布满皱纹的手,他忽然像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懂了:人类的一生,或许本就是短暂又平淡的,可这份超越了一切宏伟梦想的、烟火气十足的平淡,才是最该被珍藏的风景。他花了足足大半辈子的时间,才好不容易看清这“生活”铺开的五彩画卷,可如今,仇恨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黑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了他追逐这份平淡的双眼,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那份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对这颗星球深沉得近乎偏执的爱,此刻像埋在冻土下一整个寒冬的种子,终于挣破坚硬的壳,顶开浮土,抽出带着嫩黄芽尖的新芽,脆生生地、再次无比清晰地钻到他眼前。这片曾让他觉得空气都泛着甜意、连风都带着温柔的安宁净土,他忍不住想再贪婪地看最后一眼,眼泪就毫无预兆地“啪嗒、啪嗒”砸在手腕上,那热度烫得他皮肤发颤——不是因为悔恨,而是因为爱得太深了,深到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密密麻麻的抽痛,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酸涩。
他还记得在史义光长官面前,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语无伦次痛诉心事的场景。那些因误杀江丹彰而产生的罪恶感,像一副用寒冰打造的、沉重无比的枷锁,日日夜夜死死压迫着他的灵魂,勒得他骨头都在发酸。他从未如此透彻地思考过生命,也从未背负过这么重的负罪感,仿佛整个人都要被这罪孽压垮。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这么多复杂到让他心慌的情感,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审视自己——那个曾被他狠狠抛弃、甚至想站到对立面去彻底舍弃的身份,如今却像个必须要解决的难题,横亘在他面前,逼得他不得不去直面。他知道,是时候抛下所有顾虑,放手一搏了。
前一晚,他还在操场上慢慢踱步。可如今的操场,早已变了模样:黄色的警戒线像条丑陋的伤疤,缠在地面上,把一块块冰冷的石碑圈了起来。每一块石碑下,都沉睡着一条曾被“印照”残忍夺走的生命,石碑上刻着的名字。旁边的储存室,墙面上还留着“印照”受害者残留的、像鬼影一样的痕迹,如今也不再是单纯堆放扫帚、水桶的地方,被匆匆改造成了“白球”受害者纪念馆。纪念馆里,柜子一排排肃穆地矗立着,像一片沉默的森林。每个柜子都对应着一个受害者,柜门上贴着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容灿烂。而内嵌的绵花铁盒里,装着那些被无情缩小成弹珠大小的“白球”,冰凉的金属盒壁上,还能摸到细微的刻痕。总数超过两百颗的“白球”,每一颗都曾是一个鲜活的、会哭会笑的生命。
那晚,他在纪念馆遇见了几个人。有日后会成为“非战斗观战三班”塔利芙班成员的苏诚、郑介梧,有亨利班的辛若涵、马泽缘,还有尼克班的程宁、吴英奎、曹益文。苏诚在柜子前徘徊的次数最多,足足有十三次,脚步拖沓,像灌了铅。那些柜子里,装着他在学校认识或接触过的人,尤其是同一宿舍的七个伙伴——哪怕平日里印象不深,可他们是他日常生活里,像空气一样重要的组成。苏诚嘴里一直絮絮叨叨说着些没人能听懂的话,声音又轻又哑,翻来覆去都是“命运是天定的,改不了”的意思,像在跟自己较劲,又像在绝望地认命。郑介梧则独自站在一个柜子前,眼神冷得像结了层厚厚的冰,那沉默像团化不开的浓雾,驱都驱不散。他就那么看了会儿,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背影挺得笔直,没有丝毫挽留和怀念的意思,仿佛柜里的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辛若涵整个人都快贴到柜子上了,双手死死扶着柜沿,指节都泛了白,眼睛痛苦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的铁盒,足足盯了半个钟头,眼眶红得像要渗出血来,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苦得让人喉咙发紧的味道。宋越楚看着她那样子,心里隐隐约约猜着,她的男友大概也遭遇了不幸。马泽缘没在某个特定的柜子前停留,只是很不自在地在馆内打着圈,脚步慌乱,像被无数看不见的魂魄团团围住,只能靠不停地转圈圈来驱散那股莫名的、让他发毛的恶意。没过几分钟,他就神神秘秘地、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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