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亭关的烽烟尚未散尽,寒国先锋军的营地却已是一片狼藉的焦土。冲天烈焰吞噬了赖以生存的粮草,也焚尽了残存的士气。浓烟滚滚,遮天蔽月,映照着无数张惊恐绝望、沾满烟灰的面孔。空气里弥漫着粮食焦糊、油脂燃烧和鲜血混合的刺鼻气味,如同地狱的呼吸。
“撤!快撤——!全军后撤三十里!快——!!!”
宗伟嘶哑的咆哮在混乱的营地上空回荡,早已没了往日的沉稳算计,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强行维持的威严。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一名传令兵的衣襟,指甲几乎嵌进皮肉:“传令!立刻!丢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轻装!全速后撤!违令者——斩!”
这道命令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已被黑骑云卫两次神出鬼没的突袭吓破了胆的寒军士兵,如同被驱散的蝗群,根本无需太多催促,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向北方溃逃。伤兵的哀嚎、军官的呵斥、马蹄践踏和车辆倾覆的声响,交织成一支混乱不堪的败军进行曲。
“宗大人,为何如此仓促?我军虽损粮草,但主力尚存,尚可背水一战啊!”一名心腹偏将策马赶到宗伟身边,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困惑。白日里被区区八百骑搅得天翻地覆,夜晚又被一把火烧光了命根子,这口气,他咽不下!
宗伟猛地勒住缰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偏将,声音因后怕和极度的愤怒而颤抖:“背水一战?!你拿什么战?!拿你被吓破的胆子去战李美曦那八百修罗吗?!”他枯槁的手指指向身后那片仍在燃烧、如同巨大篝火般照亮夜空的粮草废墟,又指向南方盐亭关方向那片深沉如墨的黑暗,仿佛那黑暗中随时会冲出索命的黑骑。
“那李美曦!她就是魔鬼!她的黑骑根本不是人!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宗伟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恐惧,“两次!两次啊!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视我五万大军如无物!吴雄五千精骑,被她八百人碾碎!我们的粮草,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被她烧成了灰!你告诉我,她还有什么不敢做?!还有什么做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她现在按兵不动,就是在等!等我们乱,等我们慌不择路!等我们士气彻底崩溃!然后……她和她那八百恶鬼,会像狼群撕咬受伤的麋鹿一样,将我们这五万人……一口、一口地撕碎,吞吃殆尽!三十里!必须退到三十里外,重整旗鼓,依托地形,等待……等待两位殿下的主力大军!只有大军到了,才能压住她的邪气!”
那偏将看着宗伟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恐惧,听着他话语里对李美曦那八百骑近乎妖魔化的描述,一股寒意也从心底升起,终于明白了宗伟的恐惧来源。他不再言语,默默调转马头,嘶吼着去催促队伍加快速度。
撤退之路,每一步都踩在惊惧之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每一片摇曳的树影,似乎都潜藏着那抹致命的银甲紫影。士兵们垂头丧气,眼神涣散,白日里那支趾高气扬的先锋军,此刻彻底沦为了惊弓之鸟。宗伟骑在马上,枯槁的身躯绷得笔直,如同惊弓之弦,每一次斥候的快马回报,都让他心头猛地一跳,直到听到“后方无敌踪”的消息,才敢稍稍喘息。
三十里路,如同走了三百里般漫长煎熬。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刺破地平线,照亮前方那片无边无际、旌旗如林、营盘连绵仿佛接天连地的庞大军阵时,所有溃退下来的寒军士兵,包括宗伟在内,都不由自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到了!终于到了!
四十五万寒国主力大军!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盘踞在广袤的原野上。刀枪如林,反射着冰冷的晨光;战旗蔽日,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那肃杀、厚重、仿佛能碾碎一切阻碍的磅礴气势,瞬间驱散了先锋军心头萦绕不散的恐惧阴霾。
宗伟几乎是滚鞍下马,踉跄着冲向中军那座最为巨大、飘扬着寒国王旗的帅帐。他此刻的形象狼狈不堪:官袍被烟灰熏染,发髻散乱,脸上还带着一夜惊魂未定的苍白和几道被树枝刮破的血痕,哪还有半分使团正使、先锋统帅的威严?
帅帐之内,气氛却与帐外的肃杀截然不同。五皇子叶凌一身华贵的银色轻甲,正慵懒地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帅椅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匕首。四皇子叶枫则站在巨大的沙盘前,眉头微锁,似乎在推演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几名亲卫侍立一旁,静默无声。
“报——!先锋军统帅宗伟求见!”帐外侍卫高声通报。
叶凌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宗伟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帅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难以启齿的屈辱:“老臣宗伟……叩见五殿下、四殿下!老臣……老臣无能!有负殿下重托!”
“哦?”叶凌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那双狭长而阴鸷的眸子,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宗伟狼狈的身形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宗大人这是怎么了?昨夜……被狼撵了?还是被熙国的娘们儿吓破了胆?” 他刻意加重了“娘们儿”三个字,语气里的轻蔑如同淬毒的针。
宗伟老脸涨得通红,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抠进营帐粗糙的地毯里。他强忍着屈辱,将盐亭关前吴雄如何被一枪毙命、五千轻骑如何全军覆没、自己五万大军如何被李美曦八百黑骑两次突袭如入无人之境、粮草如何被付之一炬、被迫后撤三十里的过程,用最简略却最沉痛的语气禀报了一遍。
“……那李美曦,狡诈如狐,凶戾如狼!其麾下黑骑云卫,皆非人哉!来去如风,战力骇人!老臣……老臣实在……” 宗伟的声音带着哽咽,那是挫败、恐惧与巨大耻辱交织的悲鸣。
“够了!” 叶凌猛地将手中匕首“夺”地一声钉在面前的案几上,寒光闪烁。他脸上的慵懒瞬间被暴怒取代,霍然起身,几步走到宗伟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曾经倚重的老臣,声音冰冷刺骨:“五万先锋!损兵折将,粮草尽毁!被区区八百人打得像丧家之犬一样后撤三十里?!宗伟!你还有脸回来?!你还有脸在本王面前哭诉?!你把我寒国的脸面,把我叶凌的脸面,都丢尽了!”
他越说越怒,猛地一脚踹在宗伟的肩头,将枯瘦的老者踹得翻滚在地:“废物!老狗!滚出去!本王不想再看到你这张晦气的脸!”
宗伟被踹得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却不敢有丝毫反抗,只是挣扎着重新跪好,头深深埋下,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一直沉默的四皇子叶枫终于开口,他的声音相对平静,却带着更深的冷意:“五弟息怒。宗大人虽有过失,但李美曦此女……确实不可小觑。八百骑便能搅动风云至此,足见其能。” 他目光转向地上狼狈不堪的宗伟,带着审视,“宗大人,你与李美曦交手两次,依你之见,此人……究竟如何?”
宗伟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混杂着灰尘和血迹,眼中是刻骨铭心的恐惧与敬畏,他嘶声道:“四殿下!此女……绝非池中之物!其智近妖,其勇如魔!用兵诡谲莫测,麾下黑骑更是……更是如同地狱魔兵!老臣……老臣纵横半生,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可怕的对手!她……她简直不是人!是……是索命的修罗!”
叶枫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帅帐之内,一片死寂。只有宗伟粗重的喘息和叶凌因愤怒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叶凌看着宗伟那副被彻底打垮、畏李美曦如虎的模样,心中的怒火更盛,却也夹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寒意。他烦躁地挥挥手,如同驱赶苍蝇:“滚!滚下去收拾你的残兵败将!好好想想怎么将功折罪!再敢动摇军心,本王定斩不饶!”
“是……是……谢殿下……不杀之恩……” 宗伟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帅帐。当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里面冰冷的视线,他才敢扶着旁边的立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紧贴在枯瘦的脊背上,冰凉刺骨。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象征着绝对力量与安全的庞大帅帐,又遥遥望向南方盐亭关的方向。四十五万大军带来的安全感,终究无法完全驱散心底那片名为“李美曦”的、深不见底的恐惧阴影。他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那支残破的先锋军营盘,背影在晨光下拉得老长,充满了苍凉与颓败。盐亭关下那两场噩梦般的交锋,已然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被打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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