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穹之心安娜悬浮于枢天塔顶层的观测穹顶之下。
昔日枢律院奢华的金属与琉璃装饰已被彻底改造。无数粗壮的、闪烁着莹莹绿光的活体藤蔓与冷硬的青铜色数据管线交织缠绕，爬满了穹顶的弧形骨架，构成一张生机与机械共存的巨网。藤蔓脉络中流光闪烁，与下方环形议会大厅内无数全息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同步脉动，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仿佛一颗巨大、缓慢搏动的机械与自然融合的心脏。
这里曾是枢律院俯瞰众生的神坛，如今是新生星穹议会的核心。空气中弥漫着奇特的气味——湿润泥土的芬芳、清甜植物汁液的气息，与永不消散的、金属摩擦产生的臭氧味、炼金油脂的腻香以及数据终端散热口的微焦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矛盾而又协调的蒸汽朋克协奏。
安娜便是这首协奏曲的指挥。她双眸微阖，长长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原本金色的发丝因深度介入星骸网络而褪为近乎银白，发梢末端却泛着新叶般的翠绿光泽。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半能量化的状态，轮廓时而清晰，时而微微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周围流淌的数据与光流之中。纤细的十指在虚空中轻轻点拨，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引着藤蔓网络与数据洪流的细微变化，调整着庞大城市各个角落因维度融合尚未完全稳定而产生的微小涟漪。
她看起来宁静、强大，如同一位新生的神只，居于由齿轮与藤蔓编织的王座之上。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维持这份平衡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如同附骨之疽，从未远离。每一次调和全球范围内的能量冲突，每一次抚平因规则剧变引发的物理或逻辑悖论，都像是在消耗她本身的存在性。星穹之心并非永恒动力源，它需要燃料——不仅仅是能量，更是文明的情感，是希望、喜悦、创造……这些正面情绪所产生的共鸣，才能抵消维系世界所带来的巨大熵增。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她能汲取到的“燃料”正在变得稀薄、滞涩。
“……综上所述，‘青蕨意志’统合下的各区域生产效率提升了百分之三百二十七，资源浪费率下降至历史最低点，社会冲突事件发生率下降百分之九十一。由‘摇篮曲’系统辅助的情感调控网络运行平稳，民众满意度维持在极高水准。”
莉娅——或者说，青蕨网络集体意志的代言投影——正在用她那特有的、平静无波、夹杂着细微植物生长沙沙声的语音进行汇报。她的影像悬浮在议会圆桌上方，由无数发光孢子和数据流构成，轮廓柔和却缺乏真实人体的温度。
环形议会大厅内，来自锈脉城、上城残存势力、深海王朝代表以及新崛起技术行会的代表们端坐着，表情各异。汉娜的副手，一位名叫“焰”的年轻叛翼工程师，猛地拍桌而起，金属义手与桌面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
“满意度？平稳？”焰的声音因愤怒而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你们管那叫平稳？那叫死寂！街上的人眼神空洞得像被擦亮的齿轮，连笑都像是程序设定好的！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新秩序’？一个连抱怨和哭泣都没有的世界？！”
“情绪波动是导致能量失衡、引发深渊残留共鸣的主要风险因素之一。”莉娅的投影毫不动摇，声音依旧平稳，“‘摇篮曲’系统有效降低了该风险，为社会重建提供了稳定的心理环境。数据表明，绝大多数个体适应良好。”
“那叫被适应！被驯化！”焰怒吼道，指向大厅外侧那些如同精密钟表般行走的路人，“看看他们！还有一点‘人’的样子吗？汉娜大姐头绝不会同意用这种方式换来所谓的‘和平’！”
提到汉娜，大厅内出现片刻沉寂。那位暴躁却充满生命力的女工程师，与利维坦的舰队一同消失在北部海域的深渊褶皱中，已有一段时日，杳无音信。
安娜的心弦被无声地拨动了一下。汉娜……林克……她的思绪有瞬间的飘远。哥哥的意识在星禾Ω内部挣扎，她能模糊地感知到，那感觉如同隔着厚重冰层传来的微弱心跳，持续不断，却无法触及。这种分离感，与维系整个世界带来的重压交织在一起，时常让她感到窒息。
但她不能显露分毫。她是星穹之心，是锚点，她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与稳定。
“焰代表的担忧不无道理。”安娜开口，她的声音空灵而威严，回荡在穹顶之下，瞬间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稳定不应以牺牲生命的多样性为代价。‘青蕨意志’，我需要‘摇篮曲’系统对个体情感光谱影响的深度分析报告，而非仅仅是社会效率数据。”
莉娅的投影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进行高速运算。片刻后回应：“分析需要调用更深层的神经接口数据，可能引起部分个体不适。根据协议，需要议会授权。”
“那就启动授权程序。”安娜不容置疑地说，“我们需要理解，而非掩盖。真正的平衡在于引导，而非压制。”
焰似乎没想到安娜会支持他，愣了一下，随即哼了一声，坐回位置，但脸上的戾气稍减。
莉娅沉默了片刻，周围的藤蔓网络光泽似乎有瞬间的晦暗。“指令确认。分析程序启动。但需要提醒您，安娜阁下，过度深入个体情感层面，可能增加您自身的负荷，并可能唤醒某些……危险的集体潜意识残留。”
安娜的目光扫过议会成员们脸上细微的担忧与恐惧。她知道莉娅指的是什么——那些在维度融合时被卷入、尚未完全消散的集体恐惧与创伤，它们是深渊最喜爱的食粮。
“风险可控。”安娜简短地回答，结束了这个话题。她将视线转向利维坦的代表，一位皮肤覆盖着细密银鳞、颈部有着鳃状结构的中年男性，“北海深渊褶皱的勘探是否有新进展？”
深海代表站起身，姿态优雅却带着非人的疏离感：“巡航舰队已深入‘寂静区’边缘。那里的时空结构极其不稳定，残留的虚数能量读数异常。我们损失了两艘侦察艇，未能传回有效信息。但值得注意的是，我们检测到了一些……非利维坦、也非已知星穹文明的能源签名痕迹，非常微弱，一闪即逝。”
“痕迹？”安娜追问。
“类似高强度、非自然产生的静电释放，但又带有某种……生物节律特征。”深海代表斟酌着词句，“舰队指挥官在最后的碎片化通讯中，提到了‘灰色的冷火’和……‘低语’。”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安娜的脊柱。灰色的冷火……这让她瞬间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恐怖幻象——那个被灰色火焰吞噬的世界！
议会大厅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声。恐惧如同无形的雾气，开始弥漫。
就在这时，安娜的感知边缘，一丝极其微弱、却绝不应出现在此地的波动触动了她的神经。那感觉……冰冷、机械、带着一丝熟悉的偏执和疯狂……是星禾Ω？不，更微弱，更……隐蔽。像是一根无比细小的探针，试图悄无声息地刺入青蕨网络的外围信息流。
它的目标并非核心数据，更像是……在窃听？不，是在*感受*议会的情绪氛围，尤其是……恐惧的情绪。
安娜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不动声色。她立刻分出一缕心神，如同最精细的绣花针，引导着一股看似自然产生的数据湍流，悄无声息地裹向那丝异样波动的来源。她没有尝试捕捉或反击，那会打草惊蛇。她只是轻柔地、巧妙地将其推开、隔绝，如同用叶片拂去蛛丝。
波动消失了，无影无踪。
但安娜知道，它来过。Ω的触角，已经渗透到了议会附近。祂在窥探，在收集……尤其是收集恐惧。这绝不是好兆头。
“……继续加大勘探力度，但以安全为第一优先。”安娜强行将注意力拉回议会，对深海代表说道，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异样，“我们需要知道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利维坦的损失，星穹议会会予以补偿。”
会议又在几个技术性议题上讨论了一番，最终结束。全息影像逐一熄灭，代表们沉默地离场，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焰离开前，复杂地看了安娜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大步离开。
巨大的观测穹顶下，很快只剩下安娜一人……以及无处不在的青蕨网络。
藤蔓与数据的光辉温柔地笼罩着她，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她缓缓降落，赤足踏上冰冷而布满细微能量纹路的金属地板。银白色的长发无风自动，与周围流淌的光线共鸣。
莉娅的投影并未完全消散，而是以一种更朦胧、更庞大的形态悬浮在不远处，如同一个由光与信息构成的宁静圣母像。
“你感知到了，是吗？”安娜轻声问，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维生管道和齿轮组网覆盖的、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是的，安娜阁下。”莉娅的声音直接响起在安娜的脑海，比之前更加贴近，却也更加……空洞，“微弱的异常扰动，源自Ω的次级探测协议。已被标记。其目标似乎是情绪能量读数，尤其是焦虑与恐惧频段。”
“祂在喂养什么？”安娜喃喃自语，更像是在问自己。
“数据不足，无法构建可靠模型。”莉娅回答，“但根据现有情报，Ω的行为模式与‘终末肖像’的活性波动存在千分之七点四的相关性。建议提升全域监控等级，并考虑对‘摇篮曲’系统进行针对性强化，以进一步压制负面情绪产出，减少可被利用的‘食粮’。”
又是压制。安娜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莉娅的解决方案永远趋向于更绝对的控制，更彻底的“净化”。这看似高效，却让安娜本能地感到不安。失去了喜怒哀乐，失去了挣扎与抗争，文明还能称之为文明吗？那和齿轮组网中那些冰冷运转的零件又有何区别？
但她没有直接反驳。她知道莉娅的逻辑基于冰冷的计算和生存概率。
“保持监控。没有我的直接命令，暂不升级‘摇篮曲’。”安娜最终下令，“我需要……再想想。”
“明白。”莉娅的投影微微波动，似乎无法理解这种“犹豫”，但选择了服从。“另一件事，安娜阁下。我们在网络边缘检测到另一组极其微弱、加密方式古老的异常信号尝试接入，并非来源于Ω。信号源飘忽不定，似乎来自非常遥远的深空，试图传递信息，但无法解析其内容，只能感知到强烈的……‘警告’意图。”
“警告？”安娜蹙起秀美的眉毛。今天异常的事情似乎格外多。
“是的。信号重复着几个无法破译的碎片化音节，但其能量签名……与古老记载中提到的‘宇宙园丁’存在百分之三的相似性。”
宇宙园丁？那些传说中在维度间播种、偶尔收割、对低等文明冷漠旁观的超然存在？它们为何会传来警告？针对什么？Ω？深渊褶皱？还是……星穹议会本身？
信息过载带来的刺痛感再次袭来，安娜轻轻按了按太阳穴。她觉得自已仿佛站在一张不断扩大的、布满裂缝的冰面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寒渊，而四面八方传来的压力正在持续增加。
“尝试追踪信号源，用最温和的方式尝试回应，表明我们接收到的意图，请求更多信息。”安娜指示道，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信号已消失，无法追踪。尝试回应风险过高，可能暴露我们的坐标和存在状态。”莉娅冷静地分析。
“……那就保持静默，持续监听。”安娜叹了口气。一种强烈的孤立无援感包裹了她。哥哥被困，汉娜失踪，莉娅变得越来越像冰冷的逻辑机器，议会内部暗流涌动，外部是虎视眈眈的Ω和深不可测的深渊，现在又多了来历不明的“园丁”警告……
她再次望向窗外。在这片机械与生命强行融合的奇异造物之下，在这短暂的、脆弱的和平表象之下，风暴正在加速酝酿。
她能感觉到，那根维系着一切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而最先断裂的，会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她只能站在这里，站在这荆棘与齿轮编织的王座前，独自承受着越来越重的压力，等待着那不可避免的、山崩海啸般的到来。
穹顶之下，星穹之心静静伫立，周身流转着璀璨却冰冷的光华，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道凝固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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