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浸了一夜洛阳战后的清寂,江寒这日睡得格外沉,连檐角半串残铃的沙哑摇晃都未能扰醒他。身侧的梁文君天刚蒙蒙亮便醒了,见他眉峰微蹙似裹着心事,便屏住呼吸轻挪身子,锦被被她掖得严丝合缝,下床后踏在青砖上都压着声响。她没敢多耽搁,掀帘时特意用袖管挡了挡门楣落灰,低唤芸儿往灶房去备些温热吃食。
待江寒终于睁眼时,日头已爬过院西焦黑的马头墙,近了午时。初夏的日头晒得人肌肤发疼,院中大青石被烤得滚烫,风卷着尘土掠过断砖残瓦,连空气都带着燥意。
“老爷,您起来了?”
院中扫地的芸儿见江寒掀帘而出,慌忙攥紧竹扫帚柄,垂手往后缩了半步,她声音压得极轻,尾音还带着几分怯意,生怕惊扰了什么 —— 毕竟梁文君临走前反复叮嘱要照看好江寒,半点差池都怕受罚。
江寒揉了揉惺忪的眼,指尖顺带按了按发紧的眉心,宿夜的思虑还缠在心头。他抬眸望了眼刺目的日头,又掠过庭中斑驳掉渣的墙皮,喉结动了动:“嗯。文君呢?”
“夫人一早就去市场采买了。” 芸儿连忙将扫帚斜靠在廊柱上,偷瞄了眼江寒的神色,声音更低了些:“说要给家里置些物件,还特意烙了掺麸皮的麦饼,熬了小米粥,都温在饭堂的陶瓮里呢。奴婢这就去热 ——”
江寒随她往饭堂走,案上青瓷盘里摆着四枚麦饼,边缘还带着炭火焦印,陶碗里的粥冒着细碎热气。他捏起半块麦饼,指尖摩挲着粗糙的饼皮 —— 战后粮食紧俏,这已是难得的吃食,可心头的烦忧堵得他难以下咽,只咬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我吃得差不多了,你收拾吧。”
“老爷,您才尝了两口……” 芸儿急得抬了抬眼,又慌忙垂下:“夫人临走前特意交代,说您路上少食,定要多进些食,若是知道您只吃这么点……” 她没敢说下去,只偷瞄着江寒的脸色,怕没办妥梁文君的吩咐。
江寒抬眸看向她,见她肩膀微微绷紧,额角沁出细汗,想起这战后日子下人的不易,语气不自觉放软:“我不是挑食,实在没胃口。” 他拿起陶碗拨了两下粥,瞥见碗底卧着颗蜜枣 —— 那是他之前爱吃的,喉结轻滚:“文君费心了。对了,你吃过了么?”
芸儿支吾着往后退了寸许,声音细若蚊蚋:“我…… 奴婢得等老爷吃完,还要去扫前院的断砖,等夫人回来查验……”
“罢了。” 江寒将陶碗往她面前推了推,指尖轻轻叩了叩案沿,语气温和却坚定:“咱家不讲这些虚礼。如今这洛阳刚安定,活着都不易,哪能让你饿着。粥还温着,趁热吃。文君回来问起,就说是我让的,她知晓我的性子。”
芸儿闻言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见江寒眼神坦荡无半分不悦,才慌忙点头,“是…… 谢老爷。夫人问起,奴婢一定照实说。”
前文提到过,洛阳旧时有三市立城,市井脉络仍循着隋时旧制。其中规模最盛的当属南市,也就是世人称的丰都,战前便是商旅云集之地;西市唤作大同,离江寒之前居住的承义坊极近,过两条街便能望见坊门;洛水之北的则是通远市,依河而建,专司漕运相关的买卖。
至于这战后重建,倒也未改太多旧例,基本承袭了先前的管理规制。虽说战乱里不少人家拖家带口离开了洛阳,坊巷间仍有断壁残垣待修,但自李世民接管城池后,不过月余光景,便已有百废待兴的气象 —— 街面的碎石渐渐清了,零星的货郎又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连三市的坊门都重新挂起了开市的木牌,倒让这劫后城郭慢慢有了生气。
皇宫偏殿内,天光从雕花窗棂斜切而入,将墙皮剥落的痕迹照得愈发清晰,案头摊着泛黄的洛阳舆图,李世民一身玄色常服坐于上首,指尖正轻叩着舆图上标记 “三市” 的位置。下首立着房玄龄、杜如晦两位文臣,袍袖垂落间衬得身形清瘦;张亮、杜君绰等将领则按在腰间佩刀,甲叶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神色俱是肃然听议。从城防布防到坊市复业,从流民安置到赋税厘定,诸项事宜一一敲定,殿内只余纸张翻动的轻响。
待诸事安排妥当,李世民才缓缓抬手止住话头,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本王明日便启程返长安。洛阳虽已收复,然城防整饬、民生安抚、三市重建这些后续事宜,还要多劳诸位费心。” 他语气沉稳,既有托付的恳切,亦藏着对这劫后名城的期许,日影在他衣襟上投下淡淡斑驳。
“臣等敢不尽力!” 文臣躬身应诺,袍袖扫过地面轻响;武将抱拳沉声领命,甲叶碰撞发出细碎脆响,殿内气氛一时肃穆。
“行了,诸位先退下吧。” 李世民挥了挥手,待众人转身欲走时,又忽然抬手止住脚步,目光落向房玄龄与杜如晦:“玄龄、克明留步,本王还有几句细务要议。”
房杜二人对视一眼,连忙止步躬身应道:“臣遵旨。” 其余人见状,愈发轻步退出殿外,将殿门轻轻阖上,天光随之被挡去大半。
“江寒的事,处置得如何了?” 李世民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在房玄龄身上,指尖仍轻按着标记 “洛滨坊” 的位置。
房玄龄连忙垂眸躬身,袍袖在案前轻扫:“回殿下,江寒与梁文君已在洛滨坊安置妥当,周围的邻居也都是是臣亲自选派的人手。”
李世民缓缓点头,指腹摩挲着舆图边缘的褶皱:“他对本王这番安排,可有异议?”
“臣观之,江寒虽因何家旧事仍有郁结,却已默认了安置。” 房玄龄抬眸时神色恳切,“殿下许他安身洛阳、不予追责的仁义,他心中是明了的。”
“既如此,便给他寻些事做。” 李世民眉峰微挑,目光重落回舆图上的三市标记,“东都重建正缺人手,他若能出力,亦是好事。” 话音稍顿,他指节轻叩案面,语气添了层凝重,“但 —— 仍需派人盯着,不许他踏出洛阳半步。” 说罢转向杜如晦,“克明以为如何?”
杜如晦上前半步,指尖轻叩掌心斟酌着开口:“殿下此举极为妥帖。只是臣尚有一问 —— 江寒身负预知未来的能力,以殿下之雄才,为何不索性……” 他话未说完,却已抬眸望向李世民,眼底藏着试探。
“除掉他?” 李世民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无暖意,指节重重叩在案上,震得案头纸笔微颤,“这法子最是下策。本王留着他,便是要让他亲眼看看,为何这天下最终会选本王,让他好好见证这段历史。”
房玄龄闻言眉心微蹙,上前一步低声道:“只是殿下,若东宫那边知晓江寒在洛阳,怕是会生事端。”
“这倒无需多虑。” 杜如晦接过话头,沉声道:“江寒的软肋,恰在太过重情。何季蓉虽属于东宫势力,但其妻张婉华与他的骨肉却在殿下手中安置,这皆是牵制。何况 ——” 他话锋一转,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若何季蓉知晓江寒与梁文君共处一院,又会是何种光景?”
李世民闻言朗笑一声,指尖在舆图上圈出洛滨坊的位置:“有趣的人,有趣的局。记住,江寒万不能死。”
洛滨坊的小院里,江寒正准备出门,初夏的日头晒得后颈发烫。忽然 “阿嚏 ——” 一声,他猛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尖直起身,纳闷地瞥了眼头顶的老槐树:“这大热天的,怎还受凉了?” 碎叶落在他肩头,倒让他想起方才心头莫名的发紧,又不知是何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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