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天赦留在慈幼局门口的那个清晨,阿阮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被生生剜去了。她像个游魂般在镇外的野地里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直到日头升高,刺眼的阳光将她从那种浑浑噩噩的麻木中刺醒。
左肩的骨裂处和内腑的伤势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经历的凶险。身体上的痛楚,反倒压下了心头那绵密不绝的、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酸楚。她不能倒下去。天赦还需要她,虽然不能在他身边,但她必须活着,变得更强,才有可能在未来,为他撑起一片天,或者……至少在他需要时,能再次出现。
她重新裹紧头巾,遮住苍白憔悴的面容,低着头,如同一个最普通的、为生计奔波的妇人,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位于镇南河边的那间小屋。
屋子里还残留着前几日为刘屠户家接生时准备的草药气味,冷冷清清,再无那个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呼吸声。阿阮靠在门板上,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她需要钱,需要药,需要尽快恢复。她清理了身上沾染的尘土和血迹,换上一身干净却朴素的旧衣,将那把救过她多次的稳婆剪重新用布包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她打开门,将那块写着“稳婆”二字的木牌,重新挂了出去。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刘屠户家双胎顺产的消息确实传开了,加之阿阮收费本就比福寿堂公道,接下来两日,竟真又陆续有附近家境寻常的妇人来请她看诊,或是处理些孕期不适的小毛病。皆是寻常症状,阿阮凭借扎实的医术和那微不可查的“气”的辅助,处理得干净利落,分文不取或是只收些微药钱,口碑在底层百姓中悄悄积累着。
她刻意低调,几乎足不出户,采买也是拣人最少的时候快去快回。她知道自己身上麻烦不少,不想引人注目。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下午,阿阮刚送走一位前来咨询的孕妇,正在屋内分拣草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略带嚣张的议论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门口。
“就是这儿?啧,这破地方……”
“听说就是她,抢了马会长看中的刘家生意?”
“何止!外面传得可邪乎了,说她能徒手把卡住的娃子捞出来,怕不是用了什么邪法……”
阿阮动作一顿,放下手中的草药,缓缓站起身。该来的,终究来了。
“哐当!”
简陋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不客气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光线被挡住,三个女人堵在了门口。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簇新的绸缎袄子,头上插着根明晃晃的银簪,面团团的脸上,一双眼睛却精明的过分,嘴角习惯性地下撇,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刻薄相。她身后跟着两个稍微年轻些的妇人,同样衣着体面,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轻蔑。
阿阮认得为首的那个,黑水镇稳婆行会“福寿堂”的会长,马三娘。
马三娘那双精明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在狭小简陋的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阿阮身上,上下打量着她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和苍白却平静的脸,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哟,这位就是新来的阮姑娘吧?”马三娘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假惺惺的热络,却又透着一股冰碴子味儿,“真是年轻有为啊,这才来几天,名声可就传到我们福寿堂去了。”
阿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无喜无悲。这种沉默的注视,反而让习惯了被人奉承巴结的马三娘感到一丝不适。
马三娘脸上的假笑收敛了些,往前踱了一步,逼近阿阮,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变得更加锐利:“阮姑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黑水镇有黑水镇的规矩,吃稳婆这碗饭,就得守这碗饭的规矩。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马大姐我今天就来给你提个醒儿。”
她身后一个妇人立刻帮腔道:“就是!稳婆行会的规矩,第一条,就是不能抢同行定下的主顾!刘屠户家,我们马会长早就打过招呼了!”
另一个妇人也尖着嗓子道:“还有,收费也得按行会的章程来!你这么胡乱降价,让我们其他姐妹还怎么活?”
阿阮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刘家当时情况危急,福寿堂的王婆婆已断言无力回天,我出手,是为救人,并非抢生意。至于收费,我自有我的标准,贫者少取,甚或不取,富者多酬,有何不可?”
“救人?”马三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说得倒是冠冕堂皇!那我问你,前几天晚上,城西乱葬岗那边,死人生孩子的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这话如同一个炸雷,让原本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几个邻居瞬间缩回了脑袋,空气中弥漫开一种诡异的寂静。
阿阮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马会长何出此言?”
“别跟我装糊涂!”马三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抓到把柄的得意与狠厉,“有人看见了!看见你深更半夜从那边回来!身上还带着血气!阮姑娘,接生接活人也就罢了,你去碰那些死人肚子里的东西?你知不知道那是多大的晦气?那是‘脏活’!是坏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沾上那种东西,轻则倒霉破运,重则家破人亡!你自个儿不想活,别拖着我们整个黑水镇的稳婆行当跟你一起触霉头!”
她指着阿阮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阿阮脸上:“我告诉你,阮阿阮!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以前你抢生意、乱收费的事,我看你年轻,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从今往后,你要是再敢碰那些不干不净的‘脏活’,坏了行会的名声,就别怪我们福寿堂,联合整个黑水镇的稳婆,断了你的生路!让你在这地界,再也接不到一个活儿!”
恶毒的诅咒般的警告,伴随着马三娘那狰狞的表情,如同一盆冰冷的污水,朝着阿阮兜头泼来。
屋内陷入了死寂。另外两个稳婆也抱着胳膊,幸灾乐祸地看着阿阮,等着看她惊慌失措、痛哭流涕或是服软求饶的样子。
阿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马三娘说完,胸膛还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时,她才缓缓抬起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近乎冷漠的坚定。
她看着马三娘,看着那被世俗规矩和利益蒙蔽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马会长,我只问一句。”
“人命关天。何分死活?”
马三娘愣住了,她身后的两个稳婆也愣住了。她们预想了阿阮的各种反应,却独独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反问。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马三娘反应过来,气得脸色发红,“死人也算人?那叫秽物!叫孽胎!碰了就要倒大霉!”
“在我眼里,只要有一线生机,还想来到这世上的,都是命。”阿阮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活人的命是命,死人体内挣扎求存的命,也是命。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因惧怕所谓的晦气,便对一条可能活下来的生命见死不救,这稳婆,我不做也罢。”
“你……你简直疯了!”马三娘指着她,手指都在发抖,“不可理喻!冥顽不灵!好!好!阮阿阮,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咱们走着瞧!”
她狠狠瞪了阿阮一眼,仿佛要将这张平静得可恨的脸刻在心里,然后猛地一甩袖子,带着两个同样目瞪口呆的稳婆,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将阿阮那扇破旧的木门摔得震天响。
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马三娘等人的廉价脂粉气和那股咄咄逼人的恶意。
阿阮缓缓走到门口,看着那三人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目光幽深。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马三娘和稳婆行会,绝不会善罢甘休。未来的路,注定布满荆棘。
她轻轻关上门,将一切的喧嚣与敌意隔绝在外。
转身,看着这间冰冷、简陋,却暂时属于她自己的方寸之地。她从怀中,摸出了那本陪伴她最久、也最为神秘的《稳婆手札》。
指尖抚过封面那模糊的、被她的血浸染过的痕迹,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自书册传递到她的指尖,再流入她的心田。
她或许失去了天赦,或许得罪了行会,前路艰难。
但她握紧了手中的剪刀,抚摸着怀中的手札。
她的道,她自己走。
(第1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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