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对纸人夫妇叩门,男纸人捧着一具纸糊的“孕妇”模型。原来他们是百年纸扎精,想体验“为人父母”,用阴气凝聚“纸胎”。阿阮苦笑:“生命非儿戏。”却仍以“聚阳符”助纸胎短暂“活化”,让纸人夫妇体验了“生产”之喜。纸人赠她一盏“不灭纸灯”,可照见阴物。
阿芷抱着她那险些成魔、终究纯净的孩子,在天明前悄悄离开了。留下一方洗得发白、却绣着一朵歪斜小花的旧手帕,压在药碗下,算是诊金。阿阮将那方手帕收起,心中并无轻慢。有些东西,比银钱更重。
接连几日,阴阳堂都异常安静。只有秋风卷着落叶,在门前石板路上打着旋儿。阿阮趁着空闲,将那些接生过的“特殊孩子”的信息,更细致地整理进那本日渐厚重的《诡胎录》里。“天赦”、“沧生”、“七杀子”……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惊心动魄,都牵扯着一丝看不见的、与这黑水镇地脉相关的线。老鼠精提及的“龙眠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这夜,月被薄云遮掩,星光黯淡。引魂灯幽绿的光晕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在地上投下摇曳的、不安的影子。阿阮正在内堂擦拭那串安魂铃,动作忽然一顿。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敲门声。
但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却清晰地透门而入。那声音带着一股阴凉的气息,不似活物,却又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念想”。
阿阮放下铃铛,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饶是她见多了阴阳怪事,心头也不由得一凛。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穿着色彩鲜艳却死板异常的纸衣,脸上涂着夸张的腮红,嘴唇一点朱红,眼睛是空洞的黑圈。正是出殡时焚化给死人的童男童女纸人!它们的身形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发出纸张特有的脆响。男纸人手中,竟还捧着一个更加精巧的、腹部隆起的纸糊“孕妇”模型。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空洞的眼圈,齐齐“望”着阴阳堂的门扉。
没有妖气,没有鬼气,只有一股浓郁的精怪气息,以及一种……无比执拗的、近乎虔诚的渴望。
阿阮沉默片刻,拉开了门闩。
门开的一瞬,那两个纸人竟齐齐弯着僵硬的腰肢,对着阿阮行了一个古里古怪的揖礼。动作间,纸张哗啦作响。
“求……稳婆……赐……生……”
一道干涩、断续,如同纸张撕裂般的声音,直接响在阿阮的脑海。是那个男纸人发出的意念。
阿阮的目光落在它手中那个纸糊的孕妇模型上,那模型的腹部被精心地糊成圆形,上面甚至用彩笔描画着歪歪扭扭的婴孩嬉戏图。她瞬间明白了它们的来意。
“你们是纸扎成的精怪,”阿阮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非血肉之躯,何来生育之说?生命,不是儿戏。”
男纸人那涂画出的僵硬面孔上,竟流露出一种可以感知的悲戚。它再次传递意念,那意念里混杂着百年孤寂,看着世间男女孕育后代的天伦之乐,以及它们自身无法拥有真正生命的遗憾与羡慕。
“知……非血肉……只求……一刻……为人父母……之‘感’……”
它手中的纸孕妇模型,那隆起的腹部,隐隐有极淡的阴气汇聚,形成一个虚幻的、不断波动的核心——那便是它们以自身百年道行,勉强凝聚出的“纸胎”。一个注定无法成活,甚至连形态都无法稳固的执念聚合体。
女纸人不会说话,只是用它那空洞的眼圈“望”着阿阮,纸糊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纸孕妇的腹部,动作竟带着一丝笨拙的温柔。
阿阮看着它们,看着那粗糙却倾注了心血的纸模特,看着那团微弱却执着的阴气核心。她想起阿芷最终抱住孩子时那滚烫的泪水,想起沧生在水瓮中见到月华时的笑容,想起七杀子说要当将军时的倔强眼神……生命的形式或许千奇百怪,但那份对“生”的渴望,对“存在”的印证,有时竟如此相似。
她轻轻叹了口气,侧身让开:“进来吧。”
两个纸人僵硬地挪动脚步,跨过门槛,纸张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内格外刺耳。它们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什么。
阿阮将堂内的烛火拨亮一些,示意纸人将那个“孕妇”模型放在铺着软布的诊台上。她取出朱砂,混合着一种特制的、蕴含微弱阳气的药液,研磨起来。
“我无法赋予它真正的生命,”阿阮一边调制药液,一边对那两个紧张得纸张都在微微颤动的纸人说道,“只能以‘聚阳符’暂时引动一丝阳气,灌注其中,配合你们自身的阴气,让这‘纸胎’短暂‘活化’,模拟一次生产的悸动。如同镜花水月,顷刻即逝。你们……可明白?”
两个纸人拼命点头,纸脑袋发出“咔咔”的轻响,传递过来的意念充满了感激与迫不及待。
阿阮以新毛笔蘸饱了朱砂药液,屏息凝神。她回忆着《手札》中关于阴阳转换、虚实现形的模糊记载,结合自身对生机的理解,凌空画符。笔走龙蛇,一道繁复而古拙的“聚阳符”在她指尖下成型,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她并指一引,那道虚幻的符箓轻飘飘地落下,印在了纸孕妇隆起的腹部,正中心那团阴气核心。
“嗡——”
一声轻微的震鸣。纸孕妇模型猛地颤动起来,表面的彩绘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流转。那团阴气核心在聚阳符的刺激下,开始剧烈地收缩、膨胀,仿佛一颗真正的心脏在搏动!一股微弱却真实无比的“生机”感,从那张单薄的纸上弥漫开来。
男纸人和女纸人立刻扑到诊台边,纸手紧紧握在一起(尽管只是纸张叠着纸张),空洞的眼圈死死盯着那不断起伏的腹部。
阿阮退开几步,静静看着。她知道,这场“接生”,主角不是她。
纸孕妇腹部的起伏越来越剧烈,那隆起的部分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龟裂,仿佛里面的“胎儿”急于挣脱。女纸人伸出颤抖的纸手,虚按在那腹部之上,男纸人则用身体支撑着它的伴侣。
没有鲜血,没有啼哭的前兆。
只有纸张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和那团阴气核心搏动到了极致的嗡鸣。
终于——
“噗!”
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纸孕妇的腹部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团柔和、朦胧的,由微弱白光和淡淡阴气交织成的光球,从中缓缓飘浮而出。那光球只有拳头大小,内部光影流动,隐约能看出一个蜷缩的婴儿形态。它散发着一种纯净的、短暂的“存在”气息。
在这一刻,男纸人和女纸人僵硬的身体彻底凝固了。它们“看”着那团光球,涂画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阿阮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汹涌澎湃的、名为“喜悦”与“满足”的情感洪流,从它们身上奔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那团光球在空中悬浮了片刻,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仿佛真的是一个新生的婴儿在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它缓缓飘向女纸人,女纸人伸出那双纸糊的手臂,笨拙而又无比轻柔地将光球“接”住,搂在“怀”里。光球触碰到纸身的瞬间,光芒微微荡漾,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满足啜喏。
男纸人凑过头来,用那画出来的侧脸,轻轻蹭了蹭光球,又蹭了蹭女纸人的“脸颊”。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温馨。
这奇异的一家三口,沉浸在这偷来的、短暂的天伦之乐中。
然而,聚阳符的效力正在飞速消退。
那团光球的光芒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内部蜷缩的形态也逐渐模糊、消散。如同晨曦下的露珠,终究要归于虚无。
女纸人搂紧双臂,男纸人伸出手,似乎想将那流逝的光芒留住。但它们什么也抓不住。光球最终化作几缕细微的青烟,从女纸人的指缝间飘散,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一切恢复了原状。
诊台上,只剩下那个腹部裂开、失去所有神意的纸孕妇模型,色彩暗淡,如同废弃的垃圾。
两个纸人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垂着“头”,望着空荡荡的怀抱。没有哭声,但它们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失落与悲伤,几乎让空气都凝滞了。
良久,男纸人缓缓抬起头,那空洞的眼圈“望”向阿阮。它传递过来的意念不再干涩,反而带着一种经历圆满后的平静与感激。
它抬起纸手,伸向自己的“胸膛”,那里是绘制衣襟彩绘的地方。它的手指(纸片)猛地一抠,竟硬生生从自己身上撕下了一小片彩纸。那彩纸离开它身体后,迅速卷曲、变形,在一阵微光中,化作了一盏极其精巧的、只有巴掌大小的纸灯笼。灯笼通体洁白,散发着淡淡的荧光,里面没有烛火,却自行亮着柔和、稳定的光。
男纸人将这盏小小的“不灭纸灯”捧到阿阮面前。
“谢……稳婆……成全……此灯……可见……阴物……真形……聊表……心意……”
阿阮看着那盏散发着纯净阴气与微弱灵光的纸灯,没有推辞,伸手接过。入手微凉,轻若无物。
两个纸人再次对着阿阮深深一揖,然后转过身,僵硬地、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挪向门外,融入浓重的夜色里,纸张摩擦声渐渐远去。
阿阮站在门口,望着它们消失的方向,手中那盏不灭纸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她沉静的面容,也在地上投下一小圈稳定的、仿佛能驱散一切虚妄的光斑。
生命非儿戏,但执念,有时也需要一个温柔的回应。
她轻轻掩上门,将纸灯放在窗台上。灯光幽幽,穿透窗纸,与门外的引魂灯遥相呼应。
夜还很长。而这黑水镇的地下,那所谓的“龙眠穴”中,又有多少执念在蠢蠢欲动?她握了握胸前的月华玉佩,感受到一丝微凉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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